不知怎麼的,看到文訥,盧振宇突然覺得心裡暖暖的,剛纔一個人在病房裡的驚疑、焦慮、悲苦,現在都煙消雲散了。
不過文訥仍然大爲詫異:“奇怪,你怎麼那麼快就能下地了?”
盧振宇也不知怎麼跟她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撓撓頭,說道:“誰知道呢?本來打得也不重。”
文訥還想問什麼,但轉了兩下眼珠,還是把話咽回肚子裡。
她拎着手裡的東西,一邊踱着步子進病房,一邊四下打量着,點點頭:“嗯,條件呢,只能說還可以,不過在三院,這種病房就算不錯的了。”
盧振宇訕訕地看着她把一大包牛奶、餅乾、蛋糕什麼的拿出來,又拿個空礦泉水瓶接了半瓶水,把鮮花插進去,放在牀頭櫃上。
“嗯,”文訥拍拍手,滿意地笑道,“這樣看上去就可以了。起碼能看出來是個人住在這裡了。”
看着文訥爲自己買了這麼多好吃的,還有一束花,又看着人家爲了救自己沾得一身血污,盧振宇更是覺得很虧欠。
他想好好表達一下謝意,但看着文訥,不知爲什麼突然變得笨嘴拙舌了,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什麼,謝謝你了。”
“那什麼,謝謝你了……”文訥學着他的話,笑道,“你就這樣謝你的救命恩人的?”
盧振宇感覺臉上燒的很厲害,好在包了繃帶紗布,看不出來,他訕訕地說道:“這次真的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救我,我可能得死在那裡。”
文訥打量了他幾眼,哼哼笑道:“嗯,我看不見得。你這種皮糙肉厚的傢伙,真讓他們剁成八塊,我看也死不了,我倒不怕你死在那裡,我是怕待會兒120來了,肯定得把你和那些混子送到一個醫院去,而且還得住一個科……呵呵,回頭你沒死在第一現場,死在第二現場了,那多冤哪。”
“對了,”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盧振宇,忍俊不禁的樣子,“我看你跟他們一桌,那……你也進北泰晚報了?”
“嗯,進了。”
“什麼部門?”
“嗯,採編部。”
“採編部啊,”文訥忍着笑問道,“跟誰?”
盧振宇也笑了出來:“跟你爸。”
文訥再也憋不住了,爆發出一陣大笑。盧振宇也感到歡樂無比,一起哈哈大笑,半個走廊都充斥着兩個年輕人的笑聲。
“哎喲喂,”文訥半天才勉強收住笑,捂着嘴,“真好玩真好玩……”
然後,沒來由的,她擡手看了一下腕錶。
盧振宇注意到了她這個動作,雖然滿心想讓她再在這裡陪自己一會兒的,但知道已經很晚了,人家也得回家。
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說道:“哦,十點多了,趕緊回去吧,你一個女孩子,你父母該擔心了……真的謝謝你了,還買了這麼多東西……”
文訥笑道:“我看錶,是因爲剛纔把車子送到那邊去清洗內飾了,待會兒還得過去取。大半夜的,我這一身血在外面逛也不合適,乾脆就上來了。呵呵,我剛進來的時候,你嚇得不輕吧?”
盧振宇被她說破心思,很窘的撓撓頭,笑道:“我把血沾到你車裡了吧?不好意思……這麼晚洗車場還開啊?”
“最近城管查店外洗車,洗車場白天都不敢開了,只有晚上加班,減少點損失。”
“哦!”
說到這裡,文訥突然有點感傷,坐在凳子上,看着自己的腳尖,說道:“你剛纔讓我快回去,說我女孩子,我爸媽會擔心我……其實我知道,根本沒人擔心我,我就算死在外面,沒有十天半月,他們都想不起來。”
她突然擡起頭來,問道:“你爸媽擔心你了吧?給你打電話了吧?”
盧振宇不知道她有着怎樣畸形的家庭,也不知該如何插話,只得點點頭:“是啊,我媽以爲我還在應酬呢,打電話勸我少喝點。”
文訥又低下頭去,喃喃地說:“真好……”
燈光下,她的眼中似乎閃爍着淚光。
盧振宇呆呆地看着這個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女孩,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哄她。
文訥又擡手看了眼腕錶,站起身來,笑道:“好啦,你好好養病,早日康復,到時候我爸有正經幫手,也省得整天給我派稿子了。好了,我走了,再見。”
盧振宇感到一陣失落,脫口而出:“那你……”
他想問“那你還來不來”的,剛出口就知道自己失態了。
文訥突然笑得很邪惡,笑吟吟地說道:“那我什麼?……對了,忘記告訴你,我是拉拉。”
“哈?!”
盧振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結舌地望着她。
文訥面孔一板,一拱手,學着粗嗓門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江湖相見,自當杯酒言歡!兄臺,你我就此別過!”
說完強忍着笑,一扭頭揚長而去,走廊上回蕩着她咯咯的狂笑聲。
盧振宇一屁股坐在病牀上,面如死灰:“她是拉拉?”
……
剛進電梯,文訥的手機就響了。她從包裡掏出來,一看是老爸的。她感到一陣暖心,抱着手機在心窩按了幾秒鐘,暗暗說道:老爸,你總算想起我來了。
“喂,”她甜甜糯糯地撒嬌道,“爸爸。”
老爸張洪祥的聲音傳來:“丫頭,這幾天爸爸淨瞎忙來着,沒顧上管你,怎麼樣,沒惹什麼禍吧?”
文訥眼珠一轉,笑道:“老爸,你知道了?誰說的?是不是廣告部的陳胖子?”
張洪祥哼了一聲,說道:“不是他還能是誰?丫眼睛讓人封了一拳,現在在派出所呢,剛纔打電話讓我出面說話呢……這小子忒不是東西了,上來先說你出事了,差點沒把我嚇死……”
“所以你就打電話來問我啦?”文訥知道老爸牽掛自己,越發的開心了,嗲嗲地笑道,“那老爸你也太不講究了,陳胖子讓打了,你撒手不管就算了,你的愛徒快讓打死了,你怎麼也撒手不管呢?”
電話對面一愣,好幾秒沒說話,然後張洪祥疑惑的聲音:“我的愛徒?誰啊?”
文訥笑道:“盧振宇唄。”
“你說什麼?”張洪祥大驚失色,“你說盧振宇也被他們打了?盧振宇也跟他們在一起?”
“怎麼,爸爸你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快說!怎麼回事?”
文訥從電梯裡出來,一邊往外走,一邊簡單地把今晚的事說了一遍,怎麼打起來的,自己怎麼仗義出手,擊退流氓,怎麼沾了一身血、開車送盧振宇去醫院的,而且還是避開了一院,專門送到三院……
“好!”張洪祥在電話裡擊節讚道,“今晚這事幹得漂亮!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劍膽琴心,是我張洪祥的丫頭!”
文訥被老爸誇得一身雞皮疙瘩,嘻嘻笑道:“老爸,醒醒,醒醒!你的大徒弟被人家打得躺進醫院了,你看這事怎麼辦吧。”
張洪祥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啊!我今天剛收的小老弟,就被打進醫院了。沒個說法,今後還有誰願意跟我張某人來往?好了丫頭,你回家吧,這事兒你不用管了。”
文訥掛上電話,啞然失笑:小老弟?那我喊他什麼?
……
第二天早上,盧振宇又給老媽打了個電話,扯謊說自己和同事們玩了一夜,這會兒剛睡了一會兒,中午就回去。
他已經偷偷掀開紗布看過了,所謂的“傷口”連影子都沒有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直覺告訴他,不能再在這呆下去了,回頭護士來換藥,一旦發現異常,再把自己當騙子,那多難看?
而且,盧振宇已經隱約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有着某種奇怪的特點,就是傷口好的特別快,上次被“打死”扔到江裡,不也是這樣嗎?萬一自己被當成怪物,拿去研究怎麼辦?到時候再來個解剖……
盧振宇想到這兒覺得真不能再等了,等護士查過房,送來了早飯,他三兩口吃完了,然後看了下走廊上無人,就準備拆紗布,開溜。
……
這時候,走廊上傳來了一大羣人的腳步聲,還有說話聲,盧振宇一驚,難道是老五老六的同夥找過來報復了?
他一下從牀上坐起來,抄起一個醫院的玻璃杯,準備應戰。
病房門被推開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往裡看了看,問道:“請問,盧振宇是在這兒嗎?”
盧振宇認出來了,這是採編部的一個同事,自己包着臉,怪不得人家認不出來。
他趕緊說道:“我就是。”
那個男的親熱地一笑,點點頭,然後側過身來,恭敬地說道:“就是這兒。”
一個白髮蒼蒼、襯衫筆挺的胖子出現在門口,竟然是石總編!
石總編快步進來,表情沉痛地說道:“哎呀,小盧……快躺下快躺下,不用起來……”
他身後呼啦啦進來了五六個人,幾乎都是採編部有名有姓的記者,有的提着花籃,有的提着營養品,還有兩個直接舉着大單反,進來之後也不打招呼,直接找位置,調焦距,對着病牀上木乃伊一般的盧振宇一通狂拍。
石總編坐在病牀邊,抓着盧振宇的手,噓寒問暖,詢問傷情,詢問當時的情況,神情時而悲憤,時而關切。
盧振宇沒想到突然整出這麼大的陣仗,自己一個剛進報社幾天的小實習生,在夜市上打了一架,然後居然能驚動總編,帶着大隊人馬來看望,這下想跑也不能跑了。
既然有人來給自己做主,盧振宇也毫不客氣,裝的很虛弱的樣子,把夜市上那羣城管流氓的劣跡添油加醋一通渲染,那些人進來怎麼見人就打,怎麼一腳把報社重要客戶索總踹倒在地,怎麼毆打陳主任,然後怎麼對索總強制猥褻,然後怎麼開始對自己慘無人道的羣毆……
一直說到最後,幾個少數民族兄弟實在看不過去,見義勇爲,仗義出手,再加上偶遇張老師的女兒,她纔有機會把自己架出去,送到醫院……
一番說下來,病房裡是一片義憤填膺,人人咬牙切齒,石總編也一臉激憤,拍着盧振宇的手,讓他安心養傷,向他保證,一定要相信報社,社裡不會讓自己的同志流血又流淚的,北泰晚報作爲一家有良心的媒體,一定會竭盡全力和那些不法分子鬥爭到底,爲維護江北的社會治安和市民安全,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
正說着呢,病房門又開了,一個氣質端莊的女子走了進來,提着個資料袋,後面兩個身穿馬甲牛仔褲、扎着辮子的男人也擠了進來,一個人提着大型攝像機,另一個扛着三腳架。
病房裡的人都是一愣,這女的不正是江北電視臺的當紅記者兼主持人——路晨嗎?
路晨首先發現了石總編,趕緊跑過去,伸出雙手跟石總編握手:“石老您好!石老這麼巧,您也在這裡啊!”
石總編呵呵笑道:“小蕭,你這話說的,我們社裡的記者被打,我這個當總編的不在這裡,還能在哪裡啊?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來了,病房裡的氣氛變得一團融洽,大家都是宣傳系統的,除了主持人蕭路晨名氣最大之外,其他人也大多彼此認得,電視臺的人和報社的人已經開始相互打招呼、寒暄了,之前沒見過的,也在別人的介紹下互相握手、遞名片,一時間,病房裡幾乎成了個社交場所。
……
就在這時候,病房門又開了,先是兩個女秘書模樣的人進來探了一下頭,然後又是恭敬地側身站到兩邊,輕聲說道:“胡總,就是這裡。”
緊接着,一個西裝筆挺、四十多歲、濃眉大眼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雙目炯炯有神,把房間掃了一遍。
房間裡一下靜了下來,衆人都望着門口,除了盧振宇傻傻不認得之外,其他人都意外的不得了。
——這是江北市報業集團的副總,胡國良啊!
江北報業集團下轄三家大報:《江北日報》、《江北晨報》、《北泰晚報》,胡老總在江北也是屬於那種跺一下腳,地面動三動的人物,下轄一家報紙的一個小實習生被打,總編來看看還在情理之中,報業集團老總居然能親自探望?
誇張點說,這就跟京東快遞小哥被打,然後劉強東親自到病房裡探望的感覺差不多!
這時候,屋裡坐着的人都站起來了,石總編也站起來了,笑呵呵的迎過去握手:“胡總,怎麼把您的大駕也給驚來了?”
胡總笑呵呵地跟石總編握握手,然後攬着他肩膀,低聲說了幾句,石總編點點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後,胡總跟屋裡的媒體同行們微笑招招手,點點頭,算是還了禮,然後走到病牀前,石總編趕緊過去,跟盧振宇介紹道:“小盧,這是咱們報業集團的胡總。”
盧振宇也是驚詫不已,他也知道自己有多大分量,總編能來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集團老總居然都出面了?
胡總並沒有立刻坐下噓寒問暖,而是轉過身去,笑道:“張老師,你這個弟子果然是好樣的!名師出高徒,自古如此。”
大家也都跟着轉身望去,都是一愣。
只見張洪祥穿着個紅馬甲,抱着個大單反相機,伸着手臂,大大咧咧指揮道:“老胡你坐下,對對,就坐在牀邊,小盧,你挨胡總近一點……好好,我給你們來一張。”
歡聲笑語穿透牆壁,在空中迴盪,消失在醫院牆外的馬路上,一輛保時捷卡宴大喇喇停在路邊,車上下來六個刺龍畫虎的江湖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