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已經睡了。”
聽到這聲警告,就是天上的鳥也不許從頭上飛過,遠遠的就要拿拴了紅布條的竹竿趕開。恰好那天有幾個工人在衛生間裡安裝洗澡盆。哨兵忙過去說:“別幹了。不要乾了。首長休息了。
在農村,老實規矩的農民聽到這聲吩咐,要等米下鍋也不敢再推碾子,會坐等首長睡起來再千。城裡的工人不然。他們吃飽了幹,幹累了睡,不懂什麼叫失眠,嘴裡說着:“馬上就完了,馬上就完了。”手裡幹得更歡。
哨兵有些爲難。呵斥農民行,呵斥城裡的工人?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農民出身的士兵呵斥城裡的工人不能不有些猶豫。
這一猶豫,出了事。鐵管子砸在澡盆上,院子裡當嘟一聲響。哨兵大驚失色,衛士們也都嚇一跳,屏息觀察的臥室。工人們卻傻呵呵不明白這聲響的意義。
那扇門忽然推開,衣服也沒穿就大步走到院子裡,疲憊、煩躁和盛怒使他的樣子又叫人心疼又叫人害怕。他皺着眉頭,陰鬱的目光盯住哨兵,猛地一指,吼出聲:“老子揍你!
哨兵刷地立正站直,一動不動。
喘幾口粗氣,在竭力壓抑失眠的煩躁和憤怒。他臉色蒼白,眼圈泛紅,吮吮下脣放低一些聲音:“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不打你不罵你,罰你立正。你曬曬太陽還好。”
哨兵一句話沒有說,保持立正的姿式站在陽光下。
“好吧,你就在這裡站着吧,等我起牀以後你才能走。餘怒未消回到屋裡去。
工夫大了,我怕哨兵吃不消,便去找。不讓哨兵繼續罰站,哨兵堅持罰站。查看再未能入睡,便進去勸說他。朝門外看看,大聲說:“你不要站着了,你回去吧。要寫檢討,爲什麼知道我睡覺了,還弄出這麼大的聲音?”
事後,也會懊悔,向我們作檢查:“有時是你們不對,有時是我不對。哨兵要寫檢討,我也要作檢查。”又說:“讓我休息好了,我也就沒有意見了。我不該發脾氣。但我是人,你們也是人。你們忙4天不睡覺,躺下就把你弄起來,不叫你睡,你看看你發不發脾氣?所以跟大家解釋一下,不要記在心裡,不要影響工作……”
一個人要是沒點脾氣,那就不值得人愛了。這是我生活中的感受。不久前,我們許多在身邊工作過的同志碰到一起,議起當年,使我們留戀感動的事情大多了。其中。引起大家強烈共鳴的就是主席發脾氣。回憶起來是那麼親切、生動、鮮明。感人。更有趣的是,每個人經歷的主席發脾氣,都與睡眠有關。再隨便舉個例子吧。
那是在北戴河,寫文章寫了2天3夜。
早晨,他終於躺上牀。值班衛士李連成爲他按摩兩腿。先後服侍他吃下三次安眠藥,那期待已久的鼾聲才響起來。這聲音對我們衛士來說都很熟悉:開始像吹來一縷春風,在林梢上掠過;悠悠地,漾出若隱若現的哨聲。漸漸地,聲音變宏大,像退潮的海水響出節奏。在靜襤的房間裡迴盪。驀地,一道沉悶深重的音響長長地滾動而過,這音響應該叫作打鼾。熟睡時鼾聲如雷。那鼾聲轉爲均長的呼氣聲時,李連成便小心翼翼下牀,賊一樣躡手躡腳,朝着門口慢慢地,慢慢地移動。
可是,眼前像打過一道電閃。李連成一怔,發現百葉窗沒關,陽光刺日地照進來。糟糕,要不了一小時陽光就會照射到身上……。
正是夏天,爲了既遮光又通鳳,窗子上的絨布簾取消了,只有木質的百葉窗。李連成站在窗前,心裡犯嘀咕:木質的,木質的,老天保佑吧……他咬咬牙。屏住一口氣,一點一點去放那百葉窗,絕對不要弄出一點聲響。他的動作慢極了,竟沒有注意屏一口氣不夠用。還差最後一尺距離時。他已憋得眼花頭漲,如萬箭穿心。他忍無可忍,本能地張大嘴巴猛烈抽口氣。於是,那最擔心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咔啦,百葉窗滾落下來。這點聲音到了大街上會聽不見,在靜謐的房間裡卻雷一樣驚人,那勻長的鼾聲驟然消失,李連成心臟還沒恢復跳動,身後己響起憤怒焦躁的聲音:“哪個?怎麼回事?”
李連成迅速轉身,面無血色。
“說啊,怎麼回事?坐起來,佈滿紅絲的眼睛盯緊李連成。身體起伏不已。
“我,我關窗··…·…
“你蠢!早幹什麼去了?出去!你不要在這裡值班了。你給我站着去!
李連成走到院子裡立正站好。五分鐘後,開門,露出餘怒未消的面孔:“你去吧,你不要在這裡了,你去把李銀橋叫來!”
李連成哭喪着臉來到值班室。我聽了他報告。忙匆匆趕去臥室。已經坐在椅子上,臉上佈滿溫色和倦色。我明白,再叫他上牀已經毫無意義,短時間內他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我開始替他梳頭,這也是一種休息,而且能平息心火。
不知過了多久,作個手勢:“好了,你去吧。叫小李來。”
李連成回到臥室,已斜靠牀欄,一邊吸菸一邊看文稿。
“主席。我錯了……“李連成低頭喃喃。
“唉,”嗓音發沙,“你難,我也難。你有點小錯。我的錯比你大。我不該發那麼大脾氣。
“主席,是我不對……”李連成哭了。
“莫怪我了你這樣說就是怪我呢。我工作事多,腦子裡想事多,睡不容易。煩躁,情緒就不好控制。”
“主席。真是我不好……”李連成哭出了聲。
“委屈你了,莫怪我了,我已經認了錯。我也忙麼,我也是人麼,有點脾氣的人。我們要互相體諒。”
李連成的哭,本是痛侮自己工作不慎,又爲的坦誠所感動。可是他嘴笨,表達不情,誤以爲他還覺得委屈,在一個星期裡三次向他道歉作解釋。
有時發脾氣,就像天真無邪的孩子賭氣一樣,是很有意思的。十五年中,他只對我發過一次脾氣,就是充滿了孩子賭氣的味道。
那是1958年,我隨去上海,就住在專列上。一夭中午,我見他睡着了,按睡眠四小時算,也要到下午去了。我便進城到幹部俱樂部辦事。下午趕回專列,才知道提前起牀,進城開會去了。是值班衛士來電話告訴的。我趕到那裡,他已經開完會去吃飯。我知道飯後要去幹部俱樂部看“小刀會”.便立在車旁等候。:
出來,旁邊有柯慶施等陪同。我忙抓住車間等他過來上車。可是,他立在臺階上下走了,一手叉腰,一千指着我突然喊:“李銀橋。你是幹什麼的?
他喊聲很大,一臉慍色。我想,什麼事啊?怎麼突然發起脾氣了?我忙朝臺階上迎。他也朝臺階下走。我攙抉他坐到車裡。他不時吮吮嘴脣,既不着我,也不說話,反正是不高興,生悶氣。
坐到禮堂看戲,我替他擦好眼鏡,給他戴上,鬆開他的腰帶。理順衣服。他仍然嘟着嘴不理我。直到戲開始了,他才忘記主氣。他是容易入戲的,過去說過。
戲結束後,我在回來的路上小聲問:“主席,今天出什麼事,你生氣了?”嘟着嘴。翻我一眼:“還說呢,把我嘴都燙壞了……”
後來我才問明,吃過飯後漱口,水太燙,把嘴燙傷了。是一名衛生沒試試水溫就遞了上去,已經習慣,接過來就是一大口。這次他又是一大口。馬上噴出去了,可也燙得不輕。前後只朝我喊了那麼一嗓子,氣就全泄了。
從來不肯束縛自己的個性,不願事享循規蹈矩。他在生活中總是離不開種種美妙的想象和追求,若是有人要毀掉他那美妙的想法和追求,他就會發脾氣。不留情面地給予懲罰。
1956年夏。來廣州,住在一個小島上。
天氣燥熱,的不寧靜是顯而易見的。他思想特別活躍。望着大海唸唸有詞。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轉臉朝我吩咐:“銀橋,我們走吧,到長江邊上去。我們去遊長江。”
啊?遊長江!我國瞪口呆,望着海怎麼會又想到江?這聲吩咐隨即震動了所有隨行人員,並且遭到羅瑞卿、汪東興、王任重以及多數工作人員的堅決反對。海比江大。但是江比海險。無論流速還是水情的複雜性,長江都比北戴河的海水浴場來得危險。出點事,無法向黨中央和全國人民作交待。
當時,用的話講:阻力很大。
羅瑞卿匆匆來勸:“主席,我是不同意你遊的,我是你的大警衛員,我要負起責任。你去遊長江我負不起責任。”不聽,堅持要遊:“你這個大警衛去‘警’國民黨好了,不要‘禁’長江。”羅瑞卿不答應,說:“主席,這不是您個人的事情,遊長江這麼大的事要經組織研究,組織上是不會同意的。”煩躁地大聲說:“無非你們就是怕我死在你那個地方麼!你怎麼知道我會淹死?羅瑞卿嚇了一跳。顯得很不安。他怎麼敢想被淹死?他熱忱解釋:“主席,不是那個意恩。保護你的安全是黨和人民交我的任務,我是不同意你冒風險。哪怕是一點風險也不許有。…冷笑:“哪裡一點風險沒有?坐在家裡,飛機還可能扔炸彈呢,房子還有可能塌呢!”
羅瑞卿見發火了,便退出來。退出來也不放行。某些場合,他不鬆口就無法行動。
於是,汪東興、王任重等同志又輪番勸阻,保健醫生和工作人員也勸。事實證明,一旦真形成頂牛的形勢,便絕不會讓步了。只要有對立,他就一定要贏,不贏不罷休。
發脾氣了,他發起脾氣喜歡罵那些“擋駕”的:“你蠢!”“你懂個屁”“都是屁話!
相持不下。便採取策略。命令一中隊韓隊長去實地考察,長江到底能不能遊?
韓隊長也是反對遊長江的。他去長江考察,沿江詢問一些人,這些人都說不能遊,漩渦大大大多。他喜歡聽這種話,有了證明便匆匆趕回來彙報,將沿江羣衆的話學舌一遍……
可不喜歡聽這些話,臉早已沉下來,緊皺雙眉問:“你下水了沒有?
韓隊長一怔,臉刷地紅了。喃喃:“我沒有下水。”
怒氣衝衝說:“沒下水你怎麼知道不能遊?你到底幹什麼去了?”韓隊長還想解釋,大聲喝退他:“你不要說了,下去!你去吧。
命令衛士:“去把孫勇叫來。”
孫勇是負責警衛工作的副衛士長,,游泳遊得好。指着孫勇說:“你再去,你親自看看長江到底能不能遊?”
孫勇是帶着的意圖去調查,自然一去便下了水。遊一趟回來,向報告:“沒問題,完全可以遊。
“這就對了麼,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故意說給那些“阻力”聽:“誰說長江不能遊?孫勇不是遊了嗎?”
有了實證。形勢明顯變得無法阻擋。王任重勿匆趕回武漢,親自組織游泳選手護泳,並且探水情,選地點。
出發前。說:“這個老韓哪,不講真話。他沒有下水去體驗他就說不能遊。我們去遊不叫他去,叫他離開這裡。
於是,韓隊長便調離了一中隊。再不許他見。
賭了一口氣。中央從安全考慮決定他不許坐飛機,這一次他偏要坐:“你們說我不屬於我一個人,九次不屬於,總得有一次屬於我自己吧?”
乘飛機從廣州到長沙、遊過湘江、算是準備活動。又乘飛機飛到武漢。“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的著名詩句就是那時寫的。長沙到武漢坐飛機用不了上頓飯工夫……
“阻力”排除,興致勃勃,躍躍欲試。他談笑風生登上一般客輪。
客輪上,工作人員將軟梯放下水去。孫勇晃動着結實的身體,走在前面,照顧下水。一中隊的警衛人員都已下在水中等候。孫勇順軟梯爬下,幫助在軟梯上抓牢蹬穩。我跟在後邊下水。
“走開,走,都走開!指着圍繞過來的小木船下令:“不許那些船靠近!”
小船划走了,只留保健醫生的一條船,不遠不近悄悄尾隨。
孫勇已經下水,一邊蹬腿踩水一邊伸出雙臂,接下到江水中。地點就是準備建武漢長江大橋的橋墩處。
游泳就像散步一樣輕鬆自如,一邊和我們警衛人員及護泳的運動員談笑,順流而下十六七裡。回住地東湖賓館的路上,說:“老韓是個好人,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就這件事辦的不對。”他似乎有些後悔趕走韓隊長,但他只要作過的事輕易不會反悔。他提高了聲說:“小田站在他爺爺一邊,站資本家一邊,立場有問題但是講真話,所以我喜歡,我們合得來。老韓站在羅部長一邊,立場是好的但是說假話,我不喜歡。你們以後都要說實話。”
召集柯慶施、王任重、曾希聖等部分省委書記在一樓會議室開會,會後便趕回北京接見外賓。接見前,就像任性的少年一般興奮自得:“羅部長不叫我去遊,我偏去。還不是去了嗎?一遊就是16裡!明年6月份我還要去。把他也要拉丁水。這種興奮得意之態,一直延續到接見開始。當外賓出現在面前時,他才恢復了平常公開場合所表現的那種莊嚴神態。
我曾多次目睹聲色俱厲地批評甚至是訓斥黨、政、軍的高級負責幹部,有時的激烈程度是算得上發脾氣的。元帥將領們見到發脾氣,立正站着不動的多;黨政領導幹部遇上發脾氣,低頭不安,作檢查的多。在黨的領袖人物中,我感覺是最不肯掩飾自己的好惡,不願掩飾真實感情的人。如他自己所言:“不願犧牲真我,不願自己以自己做傀儡。
1948年7月1日,王明來找。那天正是我值班。
王明個子不高,四方長臉,白淨面皮。我在院門口迎往王明,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我要見主席。”當時沒有什麼大事纏身,我點點頭:“請跟我來。”
我對王明禮貌,但是不熱情。曾告訴我:“此人曾經想要我的命呢!
正在批閱文件,聽見響動,他擡起頭,看見了王明,便從辦公桌後站起身,繞出辦公桌同玉明握手,請王明坐在沙發上,自己坐到那把躺椅上。與親密戰友相交是很隨便,不拘禮節的。比如朱德、周恩來、彭德懷這些同志還有進來,他躺在牀上辦公會繼續躺着辦公,招呼一聲即可。只有對疏遠的。人才會表現出某種客氣與禮貌。
兩個人寒暄之際,我便出去徹茶。送茶進去時,聽到王吩兌:“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我還是想不通。有些意見我還要向中央陳述,要跟你談談…”
面無笑容,嚴肅傾聽。我明白氣氛不適合我留下,放下茶水便悄悄退出。
回到值班室不久,他們的談話聲便越來越大。終於,變成了爭吵。我跑出值班室去聽,是爭論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牽扯到不少人與具體事件,甚至牽扯到蘇聯和共產國際。用濃重的湖甫口音大聲講的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到現在了你還想不通啊?現在快勝利了,你還沒有一個反省?”
那時,是的行政秘書。我忙到房間向她報告,並提議:“要不,請周副主席來?”說:“那就叫恩來去聽聽。
我請來周恩來,隨他一起輕手輕腳走到窗口下,剛聽了兩句,他就回過身,一邊揮手。一邊用眼色表達意思:去。你下去,不要在這兒聽。我又躡手躡腳退下來。
周恩來俯身窗下靜靜地聽,工夫大了就悄悄活動一下脖頸。後來,爭吵聲低下去,王明的口氣是要走了。周恩來輕捷迅敏地離開窗口,躲開了。
王明板着面孔離開不久,周恩來便走進了的辦公室。
1949年3月25日.進城,由琢縣乘火車到北平清華園。火車過了北平城牆時。無限感慨道:“整整30年了!那時,爲了尋求救國救員的真理,我到處奔波。來過北平。還不錯,吃了點苦頭,遇見一個大好人,就是李大劊同志。他是我真正的好老師呀。沒有他的指點和幫助。我今天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在清華園火車站沒有休息,改乘汽車前往頤和園。
聽說頤和園裡本來往了一些和尚與工作人員。我跟隨來到頤和園時,裡西已經空空的不見人影。人全被社會部李克農情理出去了。李克農同志是從安全角度考慮問題。北平剛解放,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很多,破壞暗殺活動很猖狂,不能不嚴加防範。可是,人全趕走了,來到之後,要水沒水。找飯沒飯。下午還要去西苑機場進行入城式,發了脾氣:“你們搞什麼名堂?先來的人都幹什麼去了?社會部的同志解釋趕走人是爲了安全,大聲說:“屁話!你蠢麼,你把水全排幹了,你那個魚還講什麼安全?你就安安全全乾死在那裡,餓死在那裡吧!
講的是真理,社會部的同志們還得到人民羣衆中去才能解決問題,跑到頤和國外的飯館買來米飯和三菜一湯。抓起筷子對我說:“入城式你不要跟着去了,你去香山打前站,幫我安排好吃住。不要再學他們那樣幹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