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等人見着無虛,立刻將我放地上,又將情況一說,說我在水裡溺了水,一撈上來就跟失心瘋一樣胡言亂語,無虛當即對我檢查了一番,猛地皺眉,道:“邪氣侵體,神思混亂。”
白鶴道:“師父,可我們霜降峰,怎麼會有邪氣呢?”
無虛微微閉目,似乎是在想什麼,臉色變了一下,喃喃道:“莫非是……禁地。”
白鶴睜大眼:“禁地……可小師弟一直跟我們在一起,他沒有去過禁地啊。”我依舊被綁着坐在一邊,看着幾人討論,那擔憂的神情,明顯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一切太真實了,真實的讓我自己都有些混亂起來。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放開我,甭管什麼妖魔鬼怪,有本事現出形來,別來這些迷惑人心的把戲。”混亂之下,我試圖說些什麼來讓自己鎮定下來,事實上我知道,說這些挑釁的話,根本沒什麼用。鬼這東西,纔不會意氣用事,單打獨鬥,它們只用最有效的手段。
我這麼一喊,將衆人的視線吸引過來,這時便聽無虛對我說道:“你乃是我二十四年前收的徒弟,自小在這裡長大,這些都是你的師兄們,你被禁地的邪氣入體,神思混亂,腦中想必多了很多本不屬於你的記憶,這些記憶,很多事神思迷亂下虛構出來的,你不要相信。從即日起,日日誦醒神咒,可慢慢恢復。”
不屬於我的記憶?
我懵了一下,不由冷笑,道:“編謊話,也編個像樣一點兒的。”
無虛聞言,嘆了口氣,對黃連等人說道:“他被迷惑的太深,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你們幾個好生照看,同屋而眠,每日晨昏,給他念經醒神。”
“是。”黃連等人躬身回話,也不再與我多交流,又一路扛着我下山,到了我熟悉的竹舍處。一行人將我扔進了房,這房間,讓我既熟悉又陌生,擺設還是記憶中的擺設,但少了一些屬於我自己的現代化私人物品,比如手機等物件,多了一些小玩意兒,比如牆左邊掛了一排樂器,笙、簫、笛、竽、還有快板一類的東西。
道門之中,有科儀祭祀,都需要用到禮樂,因此道士們都得學習一些樂器,之前我入門後,黃連還讓我挑一樣去學,但無奈,我這人沒有一點兒音樂細胞,至今都只會吹哆來咪發嗦拉西,將黃連氣的肥肉直抖。
這會兒,白鶴順着我的目光一看,便道:“師弟,你不會連這個也忘了吧?這可是你最拿手的。”她說這話時,不知怎麼的,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段又熟悉,又陌生的記憶。
記憶中,在一場科儀裡,黃連肥肥的手指在彈琴唱詠,我在旁邊吹笛子,這一瞬間,我腦子裡甚至還出現了曲譜。
我操……怎麼會這樣?
如果說之前,我覺得自己是在幻覺中,或者是被鬼遮眼,那麼現在,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病了。
白鶴見我不答話,擔憂的看着我,說:“不急,慢慢來。”
幾人將我的束縛解開,但也不讓我出去,這裡一個個都是練家子,而我最拿手的是輕功,所以一時間便被困住了。
當天衆人的午課也都取消了,剛日落時,乾坤兩道,便將我圍住誦經,這醒神咒的內容,我也是背的滾瓜爛熟的。十多個人一起誦經,那種沉穩悠遠的音調,便如同涓涓細流,這一瞬間,我竟然有種整個人都安定下來的感覺。
等我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了過去,整個人正倒在牀上,黃連等人則尊崇無虛的話,在屋裡打地鋪。這個時間正好是晨課的時間,黃連等人早就起來,收拾一番,便又圍着我念經。
如此這般,我想盡辦法想逃出去,但衆人都是練家子,把我看的太緊,根本沒有機會,時間一晃,竟然就過去了五天。
這五天,是真真切切的,我能感覺到時間每一分都在流動,我會餓,會渴,會累,會困,會排泄,一切的一切,都是活生生,明明白白的,而禁地的事情,彷彿是好久之前發生的一樣。
我甚至被弄迷糊了,有時候會忽然覺得,或許,我真的只是被邪氣迷住了,我不是什麼被狐仙借胎氣的蘇天顧,而是無虛的關門弟子。
但這個念頭,大部分時間都只是一閃而過,因爲那些不止是記憶,而是我二十七年的人生,時間和經歷留下來的印記,是那麼明顯,又怎麼可能是假的?
然而,越到後來,我整個人心裡就沒底了。
隨着每日的晨昏誦經,我時不時的,腦子裡便會閃過一些熟悉又陌生的記憶。
我腦海裡,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穿着道袍,偷偷跑到外門,偷了香油錢,下山買了兩包辣條;
我想起自己八歲以後,開始跟着乾坤兩道的師兄們進行晨課,在菜地裡除蟲澆水;
我想起自己啓蒙時,每天拿着毛筆練字讀書的情景。
對……我性格放肆,不規矩,經常胡來,毛筆字也最喜歡草書,是一幫人裡草書寫的最好的。
無數的熟悉的記憶一天一天灌入了我的大腦裡,那些記憶,便彷彿我親身經歷過一樣,相當真實。我一直在霜降峰上困了一個月,一個月後,衆人不再看守我,但我卻沒有再跑路的意思了。
因爲我不知道我是誰。
如果非要形容,我現在就像是經歷了兩段人生,每段人生都非常的真實。
不。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我現在的人生纔是最真實的,因爲我的記憶中,還多了另一段記憶。
蘇天顧,性格放肆,不受約束,兩個月前,在山中游蕩時,想起了師門禁地,好奇之下,偷偷去禁地外圍轉悠。突然,禁地中起了灰濛濛的霧罩。
霧罩之中,竟然慢慢出現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那個人邪笑着,撲進了他的身體裡。
蘇天顧倉皇逃離,卻不敢將這事兒說出去,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每晚都會做夢,夢中,他變成了另一個蘇天顧,在孤兒院長大,出入社會後,謹小慎微,碌碌無爲……
最後,他整個人神思恍惚,在下午游泳時,雙腿抽筋,沉入水中,頭痛欲裂間失去了意識,直到被白鶴從水裡救了起來。
根據這段記憶來講……我之前的那些記憶,便如同無虛所說,是邪氣入體後產生的虛幻記憶。
我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究竟哪段記憶是真的?哪段記憶是假的?
一個月前,我還可以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鬼遮眼了;可一個月後的今天,我什麼都不敢確定了。
我心裡隱約有一個聲音告訴我,現在的一切,纔是真實的。
什麼孤兒院,什麼譚玄事務所,這些根本就不存在。
我所認識的那些人,那些活生生的人,實際上只是我邪氣入體,神思混亂間產生的臆想?
我開始和黃連等人一起做晨昏課,比我記憶中那三個月更爲自覺和穩定,因爲這種日子,我似乎早已經習慣了,沒有任何的不適,甚至覺得神清氣爽,整個人如同新生。
但每當我想起另一端記憶中那些人,那些熟悉的臉,我眼前明明非常熟悉的一切,瞬間又會變得很遠。
想着想着,我狠狠的抽了自己幾巴掌,彷彿這樣就可以把自己抽醒,就可以更清晰的判斷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然而,直到臉都腫了,眼前的一切,也沒有任何變化,反倒是晚飯都痛的吃不下去了。
又過了三天,我決定下山一趟。
我要去確定一些東西。
無虛等人並沒有阻攔,讓我去外門領了經費,我便自個兒下山了,臨別時,黃連等人表示,讓我多帶些好吃好玩兒的回去,我答應下來,揮了揮手,離開三子觀,直接買了去深圳的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