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毅虹照例出早工。那一壟壟由鐵鏵犁犁成的板結的泥垡頭,敲得她眼冒金星前心貼後背。想着平整好土地種下麥子,來年夏季長出炸開茫刺的飽滿麥穗,她就忘記了飢餓,一陣陣豐收的喜悅涌向了心頭。
突然,高音喇叭裡傳來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播音員沉穩的氣息控制,徐徐的語流速度,既嚴肅持重,又莊重大氣,吐字歸音圓潤清晰。毅虹似乎感到即將發佈重要消息,她扔下釘耙,緊走幾步,耳朵側向了高音喇叭。
……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城的知識青年、複員軍人和應屆畢業生,符合條件,均可報考……
恢復高考的消息,把三十歲的毅虹振奮得跳躍起來,這是她高中畢業回鄉後的十二年頭裡,第一次如此興奮。她張開雙臂,邊跑邊喊,恢復高考啦,恢復高考啦……要把這可以改變她人生命運的天大的好消息儘快告訴思鎖和郝奶奶。
“破鞋瘋了。”
“她本來就是個瘋子。”
“對的,只有她敢下私生崽。”
在田間勞動的人們紛紛說笑着,他們並沒有把恢復高考作爲新聞,因爲那是遙遠的故事,倒是毅虹的瘋狂讓他們有了談論的笑資。而事實上,後來整個十里坊報考大學的只有沈毅虹一人。
毅虹有所不知,遠在千里之外的金鎖也是樂不可支,他爲又可以參加高考而興奮。
能否上大學,也許命運已經安排好。白寧高中畢業時也參加了高考,但是名落孫山後,讓她難受的是考分奇低,無臉示人。從此,她發誓再不參加高考。得知恢復高考的消息後,白寧壓根就沒有興奮,說得誇張點是有些恐懼。她自然不會報考,但是金鎖肯定會報的,憑他的成績十拿九穩會被高校錄取。白寧悶悶不樂,真擔心失去這位來之不易的丈夫啊。
金鎖真是個性情中人,他願意爲自己的女人做出犧牲。
當年放棄高考,他從心底裡是不情願的,但是毅虹鐵了心要回十里坊務農,作爲深愛她的人,就是刀山火海怎麼可能不陪伴着她呢?金鎖的這種犧牲,毅虹心裡是清楚的,對他陪同自己回鄉務農一直心存感激。毅虹天真地認爲,在廣闊天地裡經風雨見世面,一定會打造出一對浪漫的革命情侶。
豈料天各一方,她雖然對現在的金鎖一無所知,獨自拉扯着兒子,苦苦地支撐着生活,但是她仍然深深地愛着他,等着他。
而今,白寧不希望金鎖參加高考,雖然她說不出充分的理由,但金鎖並沒有責怪她。反而覺得白寧已經爲自己付出了很多,自己遠走高飛,把她一個人丟在山裡,他不忍心,最終決定放棄高考。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空間能夠轉換,或許他知道思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毅虹參加了高考,他又會做出怎樣的抉擇呢?當然這只是假設,現實是殘酷的,金鎖你知道嗎?毅虹的命運正經受着現實無情的捉弄。
張斜頭心裡最想要的女人是毅虹。他雖然沒有得到她,但可以天天見到她,也算是一種滿足。她報考大學後,他都快瘋了。回到家對老婆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動輒打罵。
毅虹的美麗使他不能入睡,他把私藏在草菑裡的二百多塊錢揣在口袋裡,徑直去郝奶奶家。這是他所有的私房錢,他要交給毅虹保管,以此告訴她,他是多麼的喜歡她。
在離郝奶奶家不遠處的稻田邊,燃起了一團火。張斜頭無心關注是否會燃燒已經成熟而尚未收割的稻子,一心只想見到毅虹。
燃火的地方是他的必經之路,既然繞不過去就當沒看見吧。
啊,是毅虹,火光把她的臉映得通紅,格外嬌豔動人。
毅虹虔誠地跪在被燃燒着的紙錢旁,雙手合十,眯着眼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唸叨:“祖宗保佑,高中大學。”毅虹本來是不信那一套的,但涉及到自己和兒子的前途和命運的大事,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張斜頭爲了爭取一次與她好好深談的機會,也就裝着支持她的樣子,跪在毅虹旁邊。這樣近距離的和心愛的女人做同一件事還是第一次,他多麼希望此情此景能夠定格爲天長地久。
張斜頭的喘息聲打破了眼前的寧靜,當毅虹發現張斜頭肩並肩地和自己跪在一起時,嚇得連忙站起來,吼道,“你,你,是人是鬼?”
“毅虹,不要怕,我是來陪你的。”張斜頭獻媚地說。
“滾,滾蛋!”毅虹猛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蹌蹌地站着,把心中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毅虹,你不要去上大學,我喜歡你。我現在是營長,很快會當書記的,我離婚和你好。你看,我把我的存款都拿來了,歸你管。”
張斜頭說着,把口袋裡的二十來張十元大鈔掏了出來。他一隻手緊緊抓住毅虹的手,另一隻手把一把鈔票硬是塞到她的手中。
當毅虹的手從張斜頭手中掙脫開後,她把鈔票扔向了火堆的上空。
“我的錢,我的錢……”張斜頭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來找毅虹談朋友的,立馬趴在地上,雙手在火堆裡搶救飄落下的正燃燒着的十元大鈔。
海通市一中義務爲往屆畢業生開辦了複習迎考補習班,一千多個座位的大禮堂座無虛席,兩側前後四個大門外都擠滿了人。
年近六旬的語文老師即毅虹當年讀高中時的班主任健步走向講臺,他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人。是的,他多麼想在人海里看到,當年完全可以讀清華、北大而棄考回鄉的幾位同學。毅虹是其中最優秀的一位,被保送清華。對於文理兼優的她,執意堅持回鄉務農的選擇,班主任因未能說服改變她而感到十分遺憾。
她的遭遇班主任有所耳聞,他是多麼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起來參加高考啊。
學生們看着講臺上擦拭淚花的老師,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班主任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覺得不弄清毅虹有沒有來,也許這堂輔導課就講不下去似的。他對着話筒叫了起來:“沈毅虹,沈毅虹來了沒有?”
其實,在往屆的同學中,不少人爲毅虹的遭遇唏噓不已。當聽到她的名字時,怎能不翹首以待一見真容?
坐在大門外邊地上的毅虹,從擴音喇叭裡聽到了老師的呼喚,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還是和她坐在一起的考生報告了老師。老師擠出人羣把毅虹拉到了講臺旁邊聽講。
大禮堂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聽到的最熱烈的掌聲。她在讀高中時,散文《執着的愛》在《散文》刊物上發表,數理化全市競賽總分第一名,學校在這裡給她頒獎。雖掌聲陣陣,但要比此刻遜色許多。對於久違的掌聲,她報以深深的鞠躬。
毅虹重拾起火一般的熱情,迸發出無窮的學習勁頭,她充滿着自信和希望迎來了高考的那一天。
她沒有鐘錶,全憑廣播節目掌握時間。爲了早點趕到考場,她選擇了抄田間溝河小道的近路,這讓張斜頭猜中了。
張斜頭和他的兩個弟弟蒙面躲藏在溝坎茂盛的蘆葦裡,當毅虹經過時,用布袋套住了她的頭,又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然後把她帶到不遠處家中沒有人的人家,將其反綁在豬食槽上方的圈欄上。
豬食槽是一個用磚砌成的矩形槽,豬就在此“用餐”。爲了倒豬食方便,人們在食槽的外側一邊壘起磚,在朝豬吃食的方向,砌成有坡度的斜面,這樣豬食就可以順着坡面流進食槽。坡面和圈欄形成V字形。毅虹的屁股被擠壓在V形底部,背依圈欄捆綁,雙腿沿食槽斜坡翹起,整個身體形成V字形,動彈不得。
兩隻小豬在食槽裡拱來拱去沒有食吃,就把嘴巴擠進兩根圈欄之間,在毅虹的背部舔來拱去。雖然很難受,但她天真地希望把綁她的繩子拱斷,可憐沒有這種可能。
隨着吱嘎的開門聲,毅虹聽到有人說話。她用盡全身氣力,使鼻孔裡發出最大的聲音。
主人聞聲立即從後門來到豬圈,給毅虹鬆綁並摘掉頭上的布袋。她摸了摸口袋,不幸中的萬幸,准考證和筆都在。她來不及細說,借了輛自行車就飛也似地直奔考場。
毅虹渾身上下髒兮兮,額頭上汗水向下流淌,她下意識地抹了一下臉,一個三花臉形象出現在監考老師面前。老師知道她出了狀況,看了看手錶,爲之慶幸地說,再晚一分鐘就不可以進考場了。
想想都懸,若不是主人請來獸醫閹小豬,哪會有人來豬圈救她?張斜頭是打的如意算盤,這戶人家緊鎖着大門,估摸着午飯前是不會有人回家的。即便途中有人回家解救了她,但是趕考已經來不及了。這樣,毅虹上大學的夢就會落空,即便成不了夫妻,但他也能天天見到毅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