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糖是產婦的理想食品,不管是在鄉下的十里坊還是在海通城裡,人們都這樣認爲。什麼紅糖水、紅糖米粥、紅糖泡油饊子……產婦所吃的東西中大多離不開紅糖。
這自然有它的道理,因爲產婦分娩後大量失血,子G內膜還需要逐步脫落,使惡露漸漸排出。而紅糖可以和脾緩肝,補血、活血、通瘀,尤其是它所富含的麥角鹼具有促進子G收縮的功能,這對排淨惡露特別有利。所以,紅糖功效非常適合產婦坐月子期間的生理需要。
郝奶奶胳膊長袖子短,生活窘迫得連飯都吃不飽的慘淡樣子,白靜是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就說紅糖吧,糖罐子裡只剩下四五小勺,這怎麼能滿足毅虹坐月子的需要?白靜心中在盤算,條件再差也得想辦法,保障毅虹的基本營養,千萬不能讓她在月子裡落下什麼病根。
白靜決定專程去趟海通城,設法爲毅虹爭取二斤紅糖票。
自從來到十里坊大隊,她失去了許多朋友。但她樂觀地認爲,這是好事,患難見人心嘛。該失去的就讓其失去吧,因爲他們就不配做朋友。
在白靜的腦海中出現了一串名字,她在從中尋找能搞到紅糖票而且願意幫忙的人。
“眼鏡兒!”她喊出了聲,眼鏡兒原是她的分管領導,因爲嚴重近視,人們都叫她眼鏡兒。她樂呵呵地接受這一稱呼,反對人們在機關內部喊她婦聯的領導職務。
白靜寫了一份報告,就去找她的老領導眼鏡兒。
不知怎麼了,她看到“海通市婦女聯合會”的標牌,心裡有些顫巍巍的。曾經每天出入上下班的單位,讓她感到生疏和敬畏。傳達員明明認識她,卻不讓她進門。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理解他忠於職守,就自覺填寫了出入登記表,但傳達員還問這問那,像盤問犯人一般。她撥通了眼鏡兒的電話,把話筒交給了傳達員。他接完電話說:“你早說是眼鏡兒領導找你,還登記個啥?”白靜笑笑,朝婦聯辦公樓走去。
寬闊的走廊裡空無一人,她感到有些陰森。兩側辦公室的門雖然關着,但發出的說話聲倒是很清晰。
“白靜在傳達室幹什麼?”
“是不是撤銷處分又回機關了?給她的處分也的確太重了點兒。”
“別瞎說,這種人不值得同情,她要是回機關,我第一個不答應。”
“你這就不對了,白靜下農村把部長位置讓給了你,她就是回來也不會和你搶位置,你擔心什麼?”
“你這個死丫頭,怎麼能這樣和你大姐說話?”
這些聲音是從白靜原來的辦公室發出的。想當年,白靜與現任部長也是這樣無所顧忌地聊天,可謂是無話不談。白靜根本不設防,就連與老公的私房事都和她交流。誰會料到她的一封舉報信,使自己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哎,倒黴的事不止一樁。
白靜與丈夫陳世強相戀結婚感情很好,但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居住農村的公婆抱怨她不能傳宗接代。公婆就在農村物色了一個秀色可餐僅生過一胎的少婦,給了人家很多好處,想借人家的肚皮生孫子。世強以看父母的名義,單獨回老家與少婦幽會。白靜去省城開會,公婆就陪那個少婦到城裡住。想生米煮成熟飯後再與白靜攤牌。
來來回回也不知道多少次,可是那少婦的肚子沒有任何動靜。世強已知道自己不行,但又不死心,還想再碰碰運氣,就又給了少婦家不少好處,再租用一段時間。
白靜覺得蹊蹺,世強三天兩頭往鄉下跑,總是迴避自己,她就趁着夜色回了趟公婆家。
那天霧氣綿綿,烏雲完全遮住了月亮。在離公婆家不遠處,她發現前方有兩個女人正邊走邊嘮。
“大媽,爲了你家傳宗接代,我們說話算數,男人一次都不曾碰我。我肚子不得大,是你兒子不行。”
這說的什麼烏七八糟的話,怎麼會出這樣的怪事?白靜感到噁心。
“不一定的,你倆再好好配合配合,啊。不管生男生女,這一輩子咱老陳家不會忘記你們夫妻倆的恩情。”
這不是婆婆的聲音嗎?白靜的頭像被晴天霹靂炸開似的,差點暈倒在路邊。她停下了腳步,定了定神。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會這樣,但種種跡象又不能不讓她懷疑。既然走了這一趟,就得弄個水落石出。
她主動與婆婆和少婦拉開距離,悄悄地跟蹤。
婆婆把少婦領進了家門,說:“兒子,人我給你帶來了,就看你的了,快和她進房去吧。”
“娘,你不要給我壓力呀。”世強說着就把少婦領進了房間。
白靜在門外心如刀絞,兩手攥緊拳頭,她恨不得立馬揍他們一頓。轉念想,不能魯莽,若強行破門,萬一打不開門,反倒爲他們創造了狡辯的機會。只能悄悄進屋,才能抓到現行。
她轉到屋後。巧了,廚房間的後門門閂沒有拴上。她躡手躡腳地繞過公婆的房間,一下子站到了丈夫的牀前。世強做這種事雖有父母張羅,但畢竟有愧於妻子。他支走了少婦,跪在牀踏板上向白靜求饒。他心裡明白,這事如果鬧到市裡,提拔的事沒戲了不說,也不知會給自己扣上什麼大帽子。
傷心痛哭的白靜最終還是原諒了世強,他如願得到提拔。兩人破鏡重圓,恩愛如舊。他知道自己生理有缺陷,再也不與白靜提生孩子的事了。
然而,白靜被單位處分後,世強以此爲由,立即提出離婚。白靜有淚只能往肚子裡咽,辦完離婚手續後,她揹着行囊獨自去了十里坊。有人說陳世強做得對,與白靜這樣的人就得劃清界限。還有人說,落井下石的貨色,什麼陳世強?比陳世美還要過分。
想到這些,她的淚差點滾落下來。既然翻篇了,想它何益?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不然傷害的是自己。這是白靜經常告誡自己的話。
咚咚咚,白靜敲門。
“進來。”
眼鏡兒一見白靜,很熱情地請坐倒茶,並說:“白靜,你來得真好,那麼長時間沒見面,好想你。也不知道你在農村咋樣?”
“還想我呢,我來找你,就不怕受牽連?”
“說什麼呢?想當年,我分管權益部,你一點不要我操心,咱倆的工作配合那叫個愉快。現在倒好,部門的活兒幾乎是我幹,而部長呢,去搞什麼政治了。”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我只是提醒你當心點,說不定……”
“說不定咬我一口,還怕她不成?不說這個,你找我肯定有事,快說說。”
白靜知道由婦聯辦公室出具介紹信,到商業局搞二斤紅糖票是不成問題的。但是,沒有領導簽字同意,辦公室豈敢自作主張?
白靜信心滿滿地寫了一份報告,申請二斤紅糖計劃。
眼鏡兒接過報告,摘下近視鏡,鼻尖幾乎要碰到紙頭,看得非常認真仔細。
“這個沈毅虹是什麼人?值得你專程到城裡來找我?”
白靜詼諧地回答眼鏡兒:“是我們的婦女同胞,不幫不行啊。”
“農村也是有糖計劃的,產婦就不用說了。”
“她沒有計劃,什麼都沒有……”
“白靜呀,這個沈毅虹生的是私生子,怎麼能給她批紅糖計劃呢?”
“毅虹現在這種狀況,我們婦聯不出來關心她,哪還有人站出來?”
“婦聯是維護婦女的合法權益,未婚先孕,男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就生孩子,這不屬於婦聯幫助的對象。”
“眼鏡兒,你別忘了,爲受害婦女提供援助和服務,也是婦聯的責任。”
“她不是受害者,她是自作自受。如果婦聯幫助這樣的人,不就是支持這種惡劣行爲發生?那社會成啥樣子?”
“你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這就需要婦聯對婦女進行教育引導,防止和避免像毅虹這樣的事件發生。但是一旦發生了,婦聯不能不聞不問,畢竟也是我們的婦女同胞,總不能眼看着人家受苦受難吧?”
“白靜,你的思想有問題,要好好提高認識。反正,你這個報告,我是不能同意的。”
眼鏡兒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再好的朋友她也不會違反原則辦事。白靜對她再瞭解不過了,既然說服不了她,再磨嘴皮也沒有啥意義。
白靜起身告辭,眼鏡兒從錢包裡掏出十塊錢塞到白靜手中。白靜說:“你不批紅糖,我是不會要你的錢的。”
“這錢必須拿,在農村用得上。條兒不能批,這是原則。”
“不行,我不要!”
“就算給毅虹姑娘買點吃的,你要不要?”
她終於知道眼鏡兒的意思,個人同情和組織原則是兩回事。她眼中閃着淚花接受了眼鏡兒的好意。
白靜在想,像毅虹這件事,個人可以同情,組織爲什麼就不能同情?組織不是由人組成的嗎?如果有朝一日,像思鎖這樣沒有父親的孩子可以報戶口,也可以正常入學,生活待遇有保障,社會不歧視,這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呢?不管倒退還是進步,在白靜的心裡還是在呼喚這一天的到來。
不想這些了,這不是她白靜能解決的問題,還是想辦法如何買到紅糖吧。一向坦坦蕩蕩的白靜只能做一回不磊落的事了,她找到當醫生的那位朋友,謊稱自己得了肝炎,請她出具領取二斤紅糖票兒的證明。女醫生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白靜搓搓手,想掩飾自己的慌亂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