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真的……”門邊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呼號,回頭一看,只見石秋蕙雙手撐在門把手上,身體卻像團爛泥一樣慢慢往地面下沉。
她驀地站直身子,發瘋似的朝我撲過來,搶走我手裡的接收器,一遍一遍點回秦深深投毒的畫面,頓時哭成了個淚人兒。
“爲什麼是她?爲什麼真的是她?我明明那麼相信秦深深,她想要的我都給了,我把她當親生女兒對待,而她卻下毒奪走她親姨父的命……都是我的錯,我好後悔好後悔,當初爲什麼要引狼入室,結果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害得這個家家破人亡……”
石秋蕙淒厲的哭聲像吉他上的撥片,撥動着我心中最細也最易崩斷的琴絃。此時此刻,我就像一隻脫了殼的蝸牛,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脆弱,決堤的淚水從眼眶裡放肆涌出。
在這寂靜無邊的夜裡,我和石秋蕙一高一低的哭聲繞着房樑久久在夜空裡盤旋。
流了一宿的眼淚,我的身體像一個被人捏軟的柿子,完全喪失了精神和力氣。
終於在黎明時分,當啓明星從東方冉冉升空之際,我的淚水哭幹了,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淚。看着雖然沒有說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卻在我們身邊忙碌了一晚,又是遞紙巾,又是端茶送水,兢兢業業得像一個保姆的宋皓,我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們報警吧。”身邊的石秋蕙喃喃道。
我知道遲早都要報警的,但沒想到石秋蕙這麼快就想通了。“石……阿姨。”我問,“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早就懷疑老鄭的死是秦深深乾的了,但是沒有證據。”石秋蕙目光呆滯,似乎是在跟我們說話,似乎又不是,“我一直都在討好秦深深,就是想從她身上套出點真相,結果什麼真相也沒套着,卻被迫做了許多噁心的事。前些日子我給你介紹那些臭男人也是秦秦深深安排的,我本來可以拒絕,但是卻沒有。鄭晚,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她轉過身,握住我的手,輕聲說。
“沒關係,都過去了,反正我也沒吃虧,不是嗎?”我笑道。
我不是生來就這麼寬宏大量的,就在昨天晚上我還狠心地想整死石秋蕙,但是經過了這一個通宵的慟哭,我突然明白,只有放下,纔是對自己最好的救贖。
“還有一些事,積壓在我心裡很久的事,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那麼討厭你,直今天我才明白,是因爲嫉妒。嫉妒你能夠得到老鄭的青睞,嫉妒你實在比我年輕時候優秀得太多。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除了愛情,是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的。”暖黃的燈光下,她正襟端坐,靜靜地看着我,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朝聖者的梵文,簡單、純粹、明瞭而虔誠。
這是我們平生第一次敞開心扉交談,也許過了黎明今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但是此時此刻,我已經心滿意足。我和石秋蕙從一開始見面就劍拔弩張的關係終於得以落下圓滿的帷幕,從今往後,我們一定能相處得很好的。
宋皓的車在別墅外發動了,在我一再堅持下,石秋蕙終於同意和我一起到宋皓家住幾天,一是爲換個地方調整心情,二是爲集中在一起處理報警後續的事。
一路上,石秋蕙寡言少語,看得出來,她還沉浸在自己引狼入室害死丈夫的自責中。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之前不也照樣過來了嗎?放心吧,沒有人是那麼脆弱的。
等到了宋皓家裡,保姆錢嬸抱着宋冕迎了上來。“宋老闆,鄭小姐,你們怎麼一個晚上沒回來,可急死我了。”
“怎麼了?”我問。
“也沒什麼,就是宋冕哭了一個晚上,叫了一個晚上的爸爸媽媽。他現在長大了,更需要爸爸媽媽了,你們做父母的怎麼能一天到晚不回來,這樣養大的小孩子以後心裡會很不健康的。”
她就是這樣一張刀子嘴,動不動說些危言聳聽的話,但其實打心眼裡還是很關心宋皓和宋冕的。至於我,可能是昨天宋皓跟她說清楚了我的事情,今天對我的態度也好了不止一點。
比如現在,她把我拉到房間裡,問我媽媽喜歡吃什麼菜。她說看石秋蕙心情很不好的樣子,一定是餓壞了,沒準做幾個她愛吃的菜,吃了心情會好很多。
我感激於她的好心,就想了幾個菜名告訴了她。等我從房間裡走出來,猛然看見石秋蕙坐在沙發上,搖着個撥浪鼓逗弄搖籃椅裡的小宋冕,她笑得眉眼彎彎,似乎很開心,真是難得。
見到我,便招呼我一起陪小宋冕玩。宋冕很喜歡與人打交道,看得出來,他也很喜歡石秋蕙,石秋蕙一逗他他就咯吱咯吱笑個不停,比和我玩的時候更放得開。此時的石秋蕙已經洗淨了鉛華,不施粉黛,恢復了她原本的年齡,看起來就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又單純得像個孩子。
人都說老人和孩子很像,這話果然不假。
我已經很久沒有叫過石秋蕙媽媽,很難相信眼前這個鬢染霜華,眼角爬滿皺紋,在歲月的侵蝕下已經垂垂老去的老人是我十歲的時候在孤兒院門口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女人。
那時候,她才三十二歲,因爲保養得好,一張臉年輕得彷彿能掐出水來。我知道今天會有人家來看孩子,爲了能讓他們多注意一下我,早日遠離孤兒院裡那羣總是欺負我的小孩,特意穿上最最心愛的一套大紅色花衣裳,裝模作樣地在院子門口跟小土狗阿灰玩。
明面上是他們在相人,實際上我也在偷偷地觀察他們,哪家有錢,哪家人好,我過去了不會挨餓受凍,不會再受欺負。
石秋蕙挽着她丈夫的手路過我,漂亮的丹鳳眼斜睨了我一眼,趾高氣揚地丟下一句話,“真土,要是我的女兒纔不會穿得這麼土裡土氣的。”
我知道他們是今天來的人裡最有錢的一家,如果跟他們走了,也許我的人生從此以後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因爲這一句話,因爲我的大紅色花衣裳,我的希望徹徹底底落空了。
他們選擇的是肖夢,我最討厭的人,之一。
可是陰差陽錯的,我被肖夢打得吐了血,送進了醫院。原本相中我的開小超市的父子準備出遠門,急着來要人,肖夢因爲害怕自己打人又讓李園阿姨頂罪的事情被發現,沒有人再願意領養她,便自告奮勇地頂替我,跟着那對父子走了。
這一走,十多年來再沒有音訊。
我頂了肖夢的空缺,跟着石秋蕙和未來我一直叫爸爸的那個人走了,到了他們家裡,望着石秋蕙滿滿一個櫥櫃的化妝品,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偷偷把它們往臉上塗了個遍。
後來,石秋蕙把我狠狠打了一頓,說我這麼小就知道化妝,長大以後一定是個勾引男人的賤人。
她並不知道,我之所以能這麼快學會化妝,是因爲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那麼土,是因爲想讓自己配得上做她的女兒。
我們之間的樑子就這麼結下了,十多年來越結越深,到最後竟然一發不可收拾。她的嫉妒,我的自顧不暇,造成這個世界上我們最愛的人永永遠遠離開了我們。
“鄭晚。”石秋蕙停下了手中的撥浪鼓,轉過身來看向我,“我記得你已經很久沒有叫過我媽媽了。”
我囁嚅,失聲。媽媽這個稱呼,好像和我隔了千山萬水,當它終於到嘴邊的時候,我卻突然忘了它的發音。
垂下頭,良久,不吭一聲。
“你不願意叫我沒關係,畢竟……我做了那麼多壞事,根本不配做你媽媽。”她苦澀地笑了笑,頓了一會兒,又說道,“剛纔宋皓跟我說了股東大會的事,我已經答應了他出席,等秦深深的副總位子空出來了,我會力挺你接替她的。”
我擡起頭,看着石秋蕙,由衷地說了聲:謝謝。
兩天後,股東大會如期舉行,那些原本由秦深深一手擡捧到今天位置的股東們,再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爲她說話。而在石秋蕙的力挺下,我重新拿回了皓深集團的副總之位。
我等今天這個日子,足足等了兩年零五個月。
兩年零五個月,說長來不長,說短來也不短。在這些困難重重的日子裡艱難前行,每邁出的一步裡雙腳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每次午夜夢迴,只有渾身驚起的冷汗伴隨我度過餘下的無邊寂夜。
s市各大媒體爭相報導秦深深殺死姨父奪走公司的事,把她描述成一個狼心狗肺的蛇蠍女人,同時也不忘稱頌我臥薪嚐膽忍辱負重終於讓養父沉冤昭雪的英勇行爲。
我從來沒有跟媒體抖露過這些信息,除了宋皓,實在不知道還有誰會如此費心費力塑造我和公司的良好形象。
電視機播放着s市最令人震驚的豪門殺人案詳細審訊過程,秦深深穿着橘黃色的獄衣,戴着手銬站在被告席上,她披頭散髮,一雙眸子裡暗淡無光,和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相比已經是判若兩人。
她一五一十交代了全部的犯罪經過,等待她的是長達一輩子的終生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