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這就是一條賊船
那頭的啓祥宮裡,帝后二人正在敘着話,而李順兒腳程不慢,轉頭兒這邊的乾西二所便也緊跟着得到了信——
“嗯?老五得了個兒子?”
雍正的兒子本就不多,且不說前頭的弘暉和弘昀,橫豎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然幼殤,除卻偶爾被提及到一兩回外,弘曆壓根就沒跟着二位有過什麼交集,就是後來活到了成年的弘時,也到底大了他七歲,在這般年紀差距之下,也自然的親近不起來,而後來雖然後來同朝理事了,卻又因着大位相爭鬧得爭鋒相對,明爲兄弟實爲死敵……如此,所剩之下,弘曆也就跟自己同年出生,且又被各自額娘交換抱養,大小就一起長大的弘晝,走得尚算親近。
可俗話說得好,天家無親情。
正如景嫺等人所想,弘曆在奪嫡最爲關鍵的康熙六十年被聖祖爺接進了宮中,兄弟之間什麼惡毒下作的把戲自然沒少看在眼裡,不說其它,就是在他眼中一向事事不錯規矩的皇阿瑪,也沒少在那當口兒上跟着趁亂捅刀子……如此,前有聖祖朝的例子,後有弘時的教訓,就算弘晝一向沒有什麼政治野心,讓他還算放心,可話又說回來,他怎麼可能會全然不留一點心眼兒?
而除此之外,人都有些自己落了難便見不得別人得意的隱晦心思。
弘曆在富察明玉連消帶打的示弱賣好之下,可以不在意三格格的命格,而想到弘晝與他年歲一般,自己膝下已經有了二子一女,對方卻連顆蛋都沒有,如此,也能夠不在意弘晝福晉生的到底是男是女,可是卻不願意看見自個兒這裡一片愁雲慘淡,對方那裡卻是一幅春風得意——
早不生晚不生,偏偏這個時候生,這是存心想要氣死爺?!
想到自家三格格這兒除了應得的分例之外,上頭壓根沒有再多給半點賞賜,明晃晃的讓他得了個沒臉不說,還因着皇額娘前後腳的發病,而沒少跟着受老爺子的臉色,若是衆人皆是如此倒也就罷了,可偏偏弘晝在這個當口兒上得了個小子,不光是得了老爺子大手筆的賞賜,還讓皇額娘也跟着好了起來,徹底讓上頭開了臉……如此之下,弘曆的心思不由變得有些微妙了起來。
景嫺將弘曆的表情盡收眼底。
掌家攘內不光光是管好內院,讓女人們該安分的安分,該收斂的收斂,再讓爺們兒舒心,上頭兒跟着放心便罷,即便如今他們身在宮中,院子裡上上下下的分例採買皆有內務府一手包辦,並不用再多加費心,可這宗室親貴以及兄弟妯娌間的人情來往,卻少不得當家的費心……如今富察明玉還沒出月,景嫺擔着理事的擔子,對於這在她職責以內的事兒,自然就得跟着上心,更不用說這一環扣一環的局兒本就是由她一手促成,眼下里更是少不得要添上一把勁兒。
“這可是件大喜事兒呢!”
看着因爲弘曆語氣微妙的反問,從而臉色變得有些訕訕的李順兒,景嫺笑得很是和氣,“你家福晉可還好?小阿哥身子骨可康健?”
“回側福晉的話……”李順兒在弘晝的調教下,雖然尚未修煉成人精,卻也十分的機警,自然能夠感覺到周遭氣氛的變化,心裡便跟着有了計較,可面上卻半分不帶,“福晉雖然是頭一胎,可一向保養得好,再加上爺事事緊盯着……倒很是順利,太醫瞧了之後也是說好,小阿哥瓜熟蒂落,身子骨更是十分強壯。”
“如此便好……”景嫺笑意不減反盛,“我雖然入宮不久,卻也有所聽聞,知道五爺跟咱們爺一樣,一向是個懂得疼人的,這會兒怕是要高興壞了罷?”
“側福晉所言不錯,爺確實很是開懷。”
比起情緒一向有些外露的弘曆,李順兒只覺得眼前這位側福晉的心思更爲讓人摸不準,心裡不由得打起鼓來,嘴上便也有一句應一句,再不敢多露出半點——
弘晝身邊的人果然機靈。
景嫺將李順兒的反應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可緊接着卻並不像對方心裡所想的那般,再鬧什麼機鋒,探什麼虛實,反而是將目光轉到了弘曆身上,“爺,您和五爺一向親近,眼下里五爺得了第一個兒子,您必然也跟着很是欣喜,只是我想着,五福晉如今剛進月子,且五爺又是從沒經過這一遭兒的,這會兒怕是正亂着,咱們也不好在這個當口兒上跟着添亂不是?”
“……呃?”
弘曆心裡正上上下下的翻騰着,壓根沒在意景嫺和李順兒說了什麼,直到話頭轉到了自己身上,才猛然的回過神來——他是因着自己倒黴弘晝風光而心裡不舒坦不錯,皇家兄弟之間本就不可能打心眼裡的掏心掏肺也不錯,只是他跟弘晝一向表面上親近得很,且自家皇阿瑪又是個樂見他們兄友弟恭的,再加上前頭那些個事兒的波瀾尚未全然過去,眼下里好不容易讓上頭開了臉,自己又怎麼在這當口兒上顯得小氣,從而再招惹來一身腥?
只是理是這理,弘曆此人卻最是個不喜歡被逼上梁山的性子,就是明擺着知道眼下里自己理當大方纔能討得了好,可這種‘不得不’的情形,卻到底讓他心裡越發覺得膈應起來——
“嗯,你說的很是,爺光記得高興,竟是忘了這一茬兒,到底是你們女人家的心思細……”
弘曆的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心裡雖然很是不舒坦,卻到底扯了扯嘴角,將話說得很是好聽,“老五一向是個喜歡玩鬧的,眼下里有了兒子,怕也是終於能收收性子,讓皇阿瑪省省心了……咱們兄弟倆不愁沒得熱鬧的機會,眼下里先將禮單再添上幾分,讓那小子可勁的樂呵樂呵吧。”
“是,到底是爺想得周到。”
畢竟是當了好幾十年的夫妻,雖然上一世沒少在這人身上栽跟頭,可對於如今的弘曆,景嫺卻怕是比他自個兒還要更爲了解他,眼珠子一轉,就知道這廝心裡不痛快了,可面上的笑意卻不減半分,應聲完便手腳麻利的往早已備好的禮單上再添了好些個貴重之物……看着底下的人一樣接着一樣兒的從內庫裡點着東西,以及李順兒難言的驚訝之色,景嫺眼中的精光稍縱即逝。
“哎,五爺到底是個有福氣的呢……”
外頭忙活完半晌,終於鬧騰完了,李順兒也奉着禮單得了賞錢,領着一串兒幫手擡東西的人告退之後,景嫺也不落座,反而擡手先給弘曆倒了盞茶,可還沒等弘曆心裡熨帖的暗道一句貼心,景嫺又輕飄飄的拋下這麼句語帶深意的話——
“……嗯?”
弘曆倒是沒懷疑景嫺有什麼不良的用心,畢竟景嫺好歹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以往把什麼都擺在臉上盡不討好爺就罷了,重來一回又怎麼會再重蹈覆轍?如此,在刻意爲之引導之下,景嫺那扮豬吃老虎,雖然不傻卻到底不聰明的印象,便已經慢慢的在弘曆心裡紮下了根……於是一聽這話頭,弘曆不由得下意識就反應到,自家這個辦事雖然爽利,爲人也很是善解人意,可私下裡卻總是帶着股憨傻勁兒的側福晉,怕是又要說什麼不合時宜,讓人哭笑不得的話了。
“說到底也是我沒本事,先頭咱們院子裡一茬連着一茬兒,跟上趕着唱大戲一樣,熱鬧得沒個完……”景嫺喟嘆一聲,面上帶着點惆悵,“咱們惹得主子爺和主子娘娘不快倒沒什麼,最讓我心裡過不去的到底是牽連了您……”
咦?這是在寬慰爺?
弘曆詫異的一擡眼,看到景嫺那如花容顏上的黯然神色,心頭不由自主的一蕩,再加上他心知這些個糟心事與眼前人實在沒有半分干係不說,反倒跟自己一般,盡是被連累的主兒,在對富察明玉的憐惜不自覺的減了一二分的同時,先前對景嫺的愧疚也被勾了起來,沒來得及過一過腦子,安撫的話便脫口而出,“這哪裡幹你什麼事了?”
景嫺心知弘曆最是個先入爲主的人,眼下里富察明玉是自己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完,才騰不出手來對付自己,可等這陣兒風頭過去了……就如同弘曆倒了黴見不得弘晝風光一樣,富察明玉又哪裡能容得下踩着她得了權的自己?與其到時候被不明不白的栽一把,陷入被動,倒不如趁着眼下的時機先在弘曆這兒備上底,切斷她的後路!
“怎麼不干我的事了?”景嫺被弘曆那滿帶感情的目光,盯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面上神色卻越發的委屈了起來,“以前這乾西二所裡頭是什麼樣子,我無從探知,可是自打我進了門以來,卻是從未消停過片刻……或許,或許就是我將這些個倒黴事帶來的吧……”
“這是什麼話?!”
“爺……”景嫺強忍着雞皮疙瘩說完了這些話,倒是頭一回體會到了高氏那些個人的不容易,胃裡頭忍不住翻騰了一陣,原先準備要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半句,加上看到弘晝眉頭一皺,自個兒的小心思也算是達成,便乾脆話鋒一轉,再度將話頭轉到了弘晝身上,“不過眼下里有着五爺那兒的喜事,我倒是安心了些……”
景嫺的情緒轉換得太快,弘曆剛被那一句輕聲給撓癢了心,還沒來得及開口勸慰一番,還沒來得及弘曆一時之間有些跟不上節奏,“……這話怎麼說?”
“我雖然沒聰明到哪裡去,卻到底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再加上先前三格格又……咱們自家人不覺得什麼,可外頭的卻怕是少不了看了笑話去,可若只是如此也沒什麼,有的人愛嚼舌根別由得他們去,咱們也不會因此掉塊肉,只是偏偏惹得上頭跟着不痛快,雖然不至於因此遭什麼罪,到底有些挺不直腰桿……不過眼下里好了!”景嫺挑了挑眉,“宮裡這陣子氣壓都低得很,上上下下的人都怕跟着吃了排頭去,可被眼前這檔子喜事一衝,不光是轉移了些大傢伙的視線,也讓姑爸爸開了心,病也好了起來……這不正是好事成雙麼?”
景嫺笑得真心,這話說得也很是有理,可弘曆卻是怎麼聽怎麼覺得彆扭。
什麼叫做外頭的人少不了看自己這兒的笑話?什麼叫做總歸有些挺不直腰桿子?他堂堂大清四阿哥,鐵板釘釘的下一任儲君,還能任由那些子人反了天的隨便去嚼舌根?再者,自己這乾西二所的一茬一茬兒確實是糟心不錯,這老天爺命定的事情也沒法用人力去改變也不錯,可是難道自己竟是隻能靠着弘晝那小子,才能躲了這一遭去?
弘曆臉色變了變,心裡也嘀咕了起來,不光對在這些糟心事中次次佔了大頭的富察明玉落了埋怨,對走了狗屎運的弘晝更是心下不滿了起來——
景嫺看在眼裡,嘴邊仍帶着笑,可心中卻再已飛快的算計了起來。
她是存了趁虛而入打富察明玉一棒子的心思不錯,可實際上,這一番話下來的真正對準的目標卻是弘晝——這倒不是說她跟弘晝之間有過什麼,有什麼不得不報的仇怨,相反的,他們之間不但沒有任何不快,就是自己登上了皇后寶座之後,關係也僅僅是標準的皇家叔嫂妯娌,不遠不近,不親不疏,不熱不冷……如今雖然礙着皇后的面子,勉強將弘晝夫婦拉上了同一條船,可是這關係卻並不穩固。
俗話說得好,有福能夠共享,有難卻未必能夠同擔。
之所以跟人精一般的裕嬪肯連帶着兒子接下皇后拋出的這一根橄欖枝,這其一是因着皇后的身份擺在那裡,賣個好總比討個嫌要強一百倍,而其二便是跟皇后和景嫺打的主意一般,多條出路總比把自己逼入死角要來得靈活……而相較於還有一定選擇性的弘晝那邊,皇后和景嫺這邊卻沒有什麼多餘的路子。
自古至今,內外有別。
烏拉那拉家確實是大族,經營了這麼些年,該有的根基人脈也確實不弱,可論勢力,再強能強得過康熙年間曾權傾朝野過的赫舍裡家?論親疏,再親近能比聖祖爺母族妻族且還有着佟半朝之稱的佟家親近?但到了如今,還不都沒落了下來?更不用說本就在這位比之聖祖爺更爲鐵腕手段的主子爺的眼皮子底下,烏拉那拉家壓根不可能發展出那般的勢力……再加上一朝天子一朝臣,母后皇太后的孃家說起來極是風光,可是後宮不得干政,就是再能照拂着給點子福廕,可外戚的分量哪能比得過宗室?
在景嫺的印象之中,乾隆年間手裡頭握着實權,能起到一番作用的並不止弘晝一人,而沒有參與過奪嫡,從而明哲保身在雍正朝就得了重用,又尤其長壽的聖祖爺的十二子履親王允裪,十六子莊親王允祿,比起弘晝在宗室之間的影響力顯然還要大得多,但且不說到了他們這個份上,全然沒必要再擇選什麼陣營,就是退一萬步硬要是選一站,也萬沒必要一心投向沒有兒子的皇后,更不要說老爺子跟聖祖爺一般,最恨的就是結黨營私,即便是走命婦路線,也不能過多,不然決計是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之下,思來想去,自然是隻有身居宮中,且以後能耐還不小的弘晝最爲合適。
可俗話說得好,有福能夠共享,有難卻未必能夠同擔,眼下里抱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思,弘晝夫婦固然能夠暫且站到自己這一邊來,可並不代表就會因此而跟着皇后和自己一條道兒走到黑——
皇后要坐穩母后皇太后的位子,不被當成假把式,除卻烏拉那拉家的要跟着使力之外,在宗室裡頭也得有靠得住的人,而自己要耕耘好宮裡的這一畝三分地,自然也少不得外援,但弘晝卻不然……而要將這比泥鰍還要滑不溜手的人徹底納入自己的陣營之中,便不能讓他覺得自個兒眼前的情形太過於樂觀,覺得自個兒即便什麼都不做也能夠混到個一世安榮,畢竟這人啊,只有有了危機感,亂了陣腳,才能夠方便他人趁虛而入,鑽到空子不是?
看着弘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景嫺抿了口茶,掩去了脣邊別有深意的笑容——五爺,一旦踏上了咱們這條船兒,便就沒得下了,以後啊,您可得坐穩着點。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下雨降溫,我又被賊老天狠狠的虐了一回,弘晝絕壁是他親兒子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