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照親手給月讀綁了頭髮,銀髮的神明一臉幸福,雖然髮式有些奇妙,倒是活潑利落得很,夏目幾乎聽到了月讀好感度上升的聲音。
天照的黃金瞳一直若有若無的鎖定着他,好像在說——
【只要是你的願望,我一定會讓它實現的。】
【所以……更多更多的渴求我吧!】
性格上有問題不代表能力上有問題,在天照的步步蠶食之下,八百萬神明紛紛歸附,天照以仁慈光輝的表象贏得了近乎所有人的愛戴,政務處理更是舉一反三,夏目有時候會感覺根本沒什麼可教他了。
“你一定是位聖明的君主,我能感覺出來……”天照合上一份卷軸,側頭微笑着看向夏目,“身爲你的臣民該多麼幸運啊,我稍微,稍微有點嫉妒呢~”
夏目已經再也說不出“天照也是聖明之君”這種話了,他憂鬱的攏着自己的羽織,爲天照的精分憂心不已。
“爲什麼一定要像這樣扮演另一個存在呢?憑藉你自身的人格魅力,總會有人爲你心折……”
“包括你嗎?爲我心折的?”天照歪着頭,表情變成了夏目熟悉的冷淡,他把手覆蓋在靈體虛幻的手背上,輕聲而執拗的詢問,“你會爲我心折嗎?這樣漠視生命厭憎命運的、真正的我?!”
“我……”
“當然不會!”天照打斷了他的話,睫毛垂下來,遮住了過分璀璨的黃金瞳,“你是何等光明的存在,你所愛的,你所期許的,是與自己同樣的人。所以我不能投身黑暗之中,那會離你越來越遠……”
“我啊,想和你在同一個地方,看到同樣的景色……”
“這個要求不過分吧?我在努力啊。”
夏目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第一次直視天照的眼睛,金杏色的妖瞳泄露出身爲妖怪的鋒利,作爲他弟子的晴明一向乖巧,道滿就不,無數次反省之後,夏目當年在平安京就得出了結論——
對於熊孩子就特麼要揍啊!管他是不是前輩!
“如果我現在有實體,”夏目冷靜的說,“現在一定會揍你一頓。”
天照:……畫、畫風不對了!我做得太過分了嗎?!
“你病嬌到底想證明什麼?肯定自我的價值嗎?還是想博取別人的關注?說到底,只是個軟弱、嬌氣、自以爲是的熊孩子而已!”
看到天照有點傻,夏目沒有停下的意思,“也是我的錯,一開始就不應該因爲你是前輩就有所優待。”
“前輩”這個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稱呼,當然也被世界的意志給消音了,天照中了無數箭,指尖微微顫抖,身爲神明的自尊心簡直碎成了渣渣。
“把那些珍貴的憧憬和愛戴當成玩具,早晚會全部失去的。”
靈體溫暖的掌心按在天照發頂,夏目微微閉上了眼,“讓我給你上最重要的一課吧。”
天照感覺自己的意識劇烈的震盪起來,一股溫暖的力量溫和而不失強勢的涌入,他竟然只是一個照面就被奪去了身體的控制權,然而奇怪的,他並不覺得對方會傷害自己。
夏目睜開眼睛,絢麗的黃金瞳中兩輪新月一閃而沒,許久沒有接觸到實物,握着卷軸的觸感都讓他有些懷念。他的時間其實並不多,本來就不是應該出現在這片時空中的存在,卻佔據了未來高天原之主的身體,世界的意識拼命排斥他,恐怕只能維持區區一天的時間,他就要被強行拋出這片時空之外。
一天,足夠了。
整理了一下思緒,夏目戳了戳被關在體內的天照靈體,對方一點也沒有提防戒備,反而歡快的扭動一下。
【早知道這樣就能夠觸碰你,區區一具身體而已……疼!】
夏目淡然的收回意識,“知道疼就好,身爲王,自身的安全是最需要注意的,不要讓身邊的夥伴時時刻刻爲你憂心。”
【爲我分憂是他們的榮……真的很疼!】
又被暴力對待,天照森森的鬱卒了,不得不選擇安安靜靜的縮在身體的角落裡,他仍然能夠看到和感知到外界,夏目對他並沒有什麼限制,於是天照一路看着夏目穿過曲折的迴廊,神態無比熟稔。
與淺櫻之裡宮殿的格局相同,雕樑畫棟又有着魔都的恢弘大氣,夏目一路走來,天照期待中的迷路並沒有發生,他穿梭在宮殿之間,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安閒自在,過路的神明向他問好,他也一一微笑着迴應。
天照能感覺到夏目的認真,他是真的記住了每一個神明的名字,認真地與他們寒暄,微笑起來也是真心實意,好像有這樣的夥伴是生命中值得驕傲的事情。
天照之前的說法得到了證實,這個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靈體真的是一位聖明之君,風姿氣度與太陽同輝,然而他的光芒卻不刺眼,像是日出之時溫柔和煦的微光,從魚肚白的天際發散出來,形成他個人獨有的人格魅力。
天照這時候才知道,自己的模仿到底是有多麼拙劣。
他只好沉默着跟夏目一路走來,看他對每個人微笑,對來犯的敵人也心懷悲憫,他甚至不顧安危親臨前線,爲浴血奮戰的同伴佈下固若金湯的防線。
沒見過的陌生的手法,天照默默記在心裡,還不忘狠瞪一眼湊過來的月讀,他現在覺得這個與他同出本源的神明無比礙眼。
天照的殺意自然逃不過夏目的感知,天照以爲又要被戳,在意識世界裡縮成一團頑固抵抗,夏目有些好笑,輕柔的捏了捏那團靈體。
【不要碰她!也不要跟她說話!】天照球暴躁的發着脾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有我是特別的,她纔不是!】
夏目正在給月讀綁頭髮,聞言微微一笑,對上月讀清凌凌的眼眸,突然抽出了自己的靈體,換做天照接手。
“這裡,要纏到下面去……不對不對,要紮緊……”
真麻煩。天照默默的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最後的成品竟然相當漂亮。沒等他有什麼驕傲的表示,月讀轉身就撲進了他懷裡。
“天照最厲害了!吾輩……最喜歡天照了!”
你喜歡的只是一個假面而已,天照冷笑,已經不打算說什麼,忽然聽到月讀說——
“吾輩,喜歡天照的全部啊~”
火光中,銀髮神明的眼眸近乎剔透,微微上揚的脣角顯得有些狡黠,她看着天照難得空白的表情,輕輕的把頭靠在他胸口。
“吾輩知道,剛纔的不是天照。”
“雖然很溫暖,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但是,不是吾輩的天照。”
“吾輩的天照啊,是那種哪怕微笑着,也如同處在陰影中的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劍將眼前的所有,統統血祭一樣……嗯嗯,就是現在這種表情,想要殺掉吾輩嗎?請吧~”
天照穩了穩心神,眼眸中重新倒映出春風般的笑意,又不自覺地去看那個淡金色的靈體,“我怎麼會做那種事呢。”
月讀纔不相信他,歪頭的動作顯出一種天真的殘忍,她就那麼看着天照,像看着自己的整個世界。
“那麼來約定好啦,什麼時候天照想毀滅這世界,一定一定要叫上吾輩一起喲,吾輩要跟天照一起看到世界毀滅之時的火雨,那光景會有多美……”
話語到了最後,喃喃的近乎夢囈,天照有些彷徨的擡眼,看着夏目。
“……雖然世界觀也很奇怪,但是,月讀可以算是天照的同伴了。很溫暖不是嗎?真正的自己被別人所承認,總有一處地方可以放鬆的展現自己,這就是同伴的意義。”
罕見的,夏目看到天照的神情產生了動搖。
這時迎戰的號角吹響,神明的光芒耀亮尚未一統的高天原,月讀霍然睜開眼,起身繫好羽織的衣帶,輕質軟甲護住了半個手背,她握着黑紅雙色的魔刀,淺笑盈盈。
“吾輩,會將勝利雙手奉上!”
戰場上縈繞着淒厲的哀哭,神力爆鳴的間隙中,一道亮眼的銀色肆無忌憚的收割着敵方的生命。完全不顧及受傷,甚至無懼死亡,戰爭狀態下的月讀呈現出極端的狂熱,深藍的眼眸微微泛紅。
“別來礙吾輩的事!吾輩要爲天照——把一切障礙都粉碎!”
天照是她的理智,最初的混沌之中,她殺死了千千萬萬的神明和魔物,渾身浴血步履蹣跚,心中充滿着對世界的怨憎。
如果誕生是爲了殺戮,睜眼只能看到死亡的陰影,誕生又有什麼意義?!
直到有一天,碎石沙礫之上,金髮金眸的神明如太陽一般照亮她的整個生命,主動向她伸出手,笑意溫柔。
不會放開了,吾輩不會放開了!
神力再次暴漲,銀髮嬌小的神明驟然化爲夭矯的龍形,銀鱗加身,背鰭立起,所到之處只有一蓬蓬的血霧。銀龍盤踞在屍山血海之上,仰頭髮出悠長的龍吟,整個蒼穹都在微微顫動,高懸於天空之上的圓月光明大放!
“我之前,曾經認識一位偉大的王者,”夏目的聲音很輕,輕的一陣風都能吹散,靈體的光芒也有些黯淡,“他的鐵蹄曾踐踏難以想象的遼闊疆土,孑然一身,率領着他的無雙軍隊席捲整個大陸,高舉寶劍叩問蒼穹!”
“攻陷過無數國家,劫掠過無數城池,有人曾問他:在這些寶庫之中,哪一件是他最心愛的至寶?”
“這位偉大的王者卻說——我的軍隊!我與他們的羈絆,纔是舉世無雙的至寶!”
“所以天照,無論何時,請不要辜負那些愛戴你仰慕你的人,與他們的羈絆不是束縛,而是想起來就會展顏微笑的寶物,你……”
夏目只覺得有風聲迎面而來,天照好像想要觸碰他,卻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身上只殘留了些許溫暖的觸感,黃金瞳中有被欺騙的憤怒和壓抑不住的惶恐。
“那就留下來!那就不要走!看着我,看着我會到達什麼地步!”
他已經察覺到靈體的消逝,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訣別,王者的故事也好,慎重的勸誡也好,都充滿了不祥的意味。
“你要消失了嗎?不準!你聽到沒有!”
靈體只是安靜而憂傷地凝望着他,日出的光一點一點鍍到他身上,色彩溫柔又細膩,天照卻只覺得冷。
“沒有誰能承諾永恆的。”夏目最後說。
太陽完全升起,高天原被蓬勃的生機包裹,月讀從戰場上衝下來,第一時間撲到天照懷裡。
“天照!你看到了嗎?!我作戰的樣子是不是很帥氣?!”
“……天照?”
天照抱着月讀的手慢慢收緊,他的視線中已經不見了那個淡金色的靈體,他慢慢低下頭,收緊了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塊浮木。
“還好……你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