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被無情地丟進溪水裡涮了涮,再拎出來已經洗掉了亂七八糟的水草,露出白皙的臉龐來。
玉爲肌,風爲骨,深黑眼眸瑩潤如水晶,無一處不是典雅高貴,風華萬千。
夏目沉默了一會兒,震驚於這不着調的傢伙竟有一張好臉!柔柔弱弱的坐在溪水邊的岩石上,望向他的時候眉目含情,欲語又遲。
“英雄……”
“停止吧!”夏目捂住臉,同樣在岩石上坐了下來,“既然是天女,應該是生活在高天原的吧?當年天照是怎麼忍受你的?”
天女收起泫然欲泣的眼神,哼了一聲。
“忍受我?他哪裡有那個福分……”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的指甲,神情有些陰鬱,“我討厭他,他不配當王。”
夏目一怔,只是他第一次聽到對於天照的詆譭之詞,月讀對於天照憧憬而愧疚,其他正史野史裡記載的,也多是歌頌這位大神的強大與仁愛,雖然在接觸中夏目對這種說法並不認同,在現實裡聽到卻似第一次。
天女微微眯起眼,神情有些散漫,卻有隱隱透着些銳利。
“萬年之前的高天原,現在想來真是懷念啊,這麼一片難得的落腳之地,就那麼的被毀去,說到底還是他的錯!如果當時……”
夏目難得生出了幾分好奇,“萬年之前的高天原?”
“那可是個好地方啊……神明們在天空飄浮,妖怪信步漫遊,日月一同出現在天空中,輝映出那樣絢麗奪目的光華,就像當初平分王位的兩位大神。”
“那麼之後……”機會難得,夏目不由得追問,誰料天女伸了個懶腰,摸摸肚子。
“說那些掃興的幹什麼?話說英雄~天女也會餓死的喲~”
夏目面無表情的在烤魚,焦香的味道引得人食指大動,天女身邊已經丟了一堆魚骨,像招呼餐館服務生一樣豪氣萬千的揮手,“再加十串reads;!多放辣!”
夏目忍耐,他還寄希望於天女吃飽之後多透露一些,誰知道這傢伙的食量如此恐怖,簡直像要把這條小溪裡的魚趕盡殺絕一樣!
餵飽了天女已經臨近中午,夏目決定返回。瘴氣的源頭已經被埋在了亂石下,暫時無害,夏目記好位置,打算晚上偷偷溜出來一起解決。正掩埋魚骨,天女懶洋洋的蹲在他身邊,突然瞪圓了眼睛。
“英英英英雄!!!不不不不妙啊!!!”
夏目聞聲擡頭,藍紫色發的少年逆着光俯視她,一頭髮同色的眼眸似乎在說“抓到你了”。
格外鎮定的,夏目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浮塵,語氣平穩地問道:“怎麼了,部長?不是在訓練嗎?還是要開飯了?”
幸村精市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視線移到了天女身上,突然吐了口氣。
“夏目……也是嗎?我還以爲只有我一個……”
夏目眼神微凜,又聽到幸村精市說,“你我二人眼中所見的一切,就是被稱爲妖怪的嗎?”
“不用驚訝,也不用警惕什麼,”藍紫色發的少年微微苦笑,“小時候一場高燒過後,世界似乎就變成了另一副樣子,一開始看到不認識的人出現在家裡,我還試圖告訴父母,最後……當然被帶到了醫院,醫生說,是妄想症。”
兩個人的腳步很慢,漸漸走到一處臨水的倒塌的古木旁邊,夏目突然心中一動,指着坐在古木上打呵欠的樹妖問道:“部長看得到那邊的人嗎?綠色長髮的那個?”
幸村精市凝神看了好一會兒,搖搖頭,“不,那邊什麼也沒有……難道其實有什麼嗎?”
夏目心裡有了成算,組織了一下語言。
“我也不打算隱瞞,確實,這世上是有妖怪存在的,妄想症什麼的是無稽之談。但是能看到妖怪的人卻很少,這種能力是一種天賦,或者後天得來的一種賜福,部長這樣的情況,看得到天女卻看不到樹妖,是因爲兩者力量的強弱不同,強大的妖怪當然容易爲人所見,弱小的就不同了。”
頓了頓,他又說:“部長可以仔細回想一下,小時候有沒有做過什麼善事?比如救助有靈性的小動物或者修復什麼東西之類的,這些事情都可能讓普通人類受到賜福。”
幸村精市思考一會兒,遺憾的搖頭,“時間過去太久,早已不記得了。”
他轉念又對夏目起了興趣,不知爲何笑的人心裡有點發毛,“夏目呢?既然能看到更多的東西,能不能詳細的介紹一下那些妖怪呢?我猜夏目的身份也不普通吧?”
夏目忍住後退的衝動,天女卻沒有那麼多顧忌,立刻離得遠遠的。幸村看着姿容絕世的天女,挑了挑眉,“天女小姐也一樣,是神話裡被漁夫撿到羽衣的那個嗎?”
天女一窒,像被戳中了什麼心事,顧左右而言其他,“我突然想回那個水潭看看,先走了!”
幸村覺得裡面有什麼隱情,看了一眼夏目,比他小的少年溫雅的笑着,出聲喚住天女reads;。
“請稍稍等一會兒。”
天女微微一僵,卻聽到微微透出幾分凜冽的聲音說——
“手上的鎖鏈,還是拆掉比較好吧?”
【既然桀驁不馴,還是永遠封印比較好吧?】
相近的髮色,相似的眼眸,同樣的血脈……上古的大神和眼前年幼的天狐卻說出了截然不同的話語,一個涼薄,一個溫情。
天女沉默着伸出了手,兩截斷裂的鎖鏈還留在她手腕上,細白的手腕似乎勒出了傷痕。夏目伸手按在鎖鏈上,妖力探入,鎖鏈頓時斷爲兩截掉落在地,天女活動了一下,並沒有什麼不適。
她有些恍惚,萬年的束縛,就這麼沒有了?
她站在古木旁,目送兩個少年離開,很久,擡手擦了把眼睛。
夏目和幸村回去的時候,衆人已經坐在餐桌前,只等他們兩個了。一羣少年聚在一起,當然沒有什麼食不言的規矩,興致勃勃你爭我搶,夏目淡定的守着自己的秋刀魚,穩準狠的應對四面八方的襲擊。
爲了食物!來戰!
吃飽喝足,夏目說出了之前路過的一處地方,溪水中亂石林立,很適合練習在高速移動中保持平衡,幸村正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切原赤也趴在桌上寬麪條淚,他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當天下午落水的人當中,他是溼的最徹底的一個!
到最後他索性就賴在水裡不起來了,被真田一拳揍趴,拎上來。
正選們再次確認了夏目絕對是野生的!不光擅長樹上行動,亂石間跳躍也非常靈巧,柳蓮二默默地眯眼看着,突然神情一動。
“怎麼了?”幸村靠在他身邊的樹上,山風吹動柔軟的紫羅蘭色發,整個人無比的溫柔靜美。
“只是突然想起來了,國小的時候,似乎聽說德國的艾爾溫曾經去了東京附近的網球場,我當時恰好跟隨父母旅行,也許見過夏目……”
艾爾溫這個名字,但凡混跡網壇的人都會有所耳聞,以高超的技巧縱橫網壇,本身又正值黃金時期,身價一漲再漲。如果不是當年大滿貫因家族事務沒有參與,他跟越前南次郎之間註定有一場激烈廝殺。
“夏目的呼吸和步伐……包括他現在的碎步,都似乎有着艾爾溫的影子。”柳蓮二慢慢的笑起來,“部長,我們這次絕對挖到寶了,說不定今後能得到特別指導呢。”
夏目打了個噴嚏,有些不解的側了側頭,回到岸邊揉揉鼻子,感覺自己好像被惦記上了。
明明是經理卻跟着訓練了一天,晚上還要出門,說不定要徹夜難眠,夏目就覺得好憔悴。
因爲守着共同一個秘密,他與幸村之間似乎親近不少,走的時候幸村在窗邊向他揮揮手,座敷童子也揮揮袖子,幸村似有所覺看向身邊,只能看到一個有些模糊的輪廓。
想必是旅店裡的妖怪吧?他微微含笑,手虛虛的摸摸對方的頭reads;。
那抹暖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隱入層層樹海之間,幸村看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夜晚的山林總有幾分涼意,金杏的妖瞳在黑暗裡熒熒發光,倏忽閃過,憑藉妖類的速度,夏目很快就抵達了白天的水潭,這裡已經被一片亂石覆蓋,天女蹲在石頭上,仰頭看天空中密佈的烏雲。
“瘴氣快要成型了……”她喃喃道,“等到那個時候,整座山成爲死地,惡妖誕生,席捲一切。”
“不會發生的!”夏目眼神堅定,“我保證不會的!”
他以勾玉在亂石邊起了陣法,幾枚翡翠鈴鐺也毫不吝惜的拿出來用了,與寶物相比,整座山的生機更爲重要。天女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神情有些複雜。
“你倒是捨得。”
“沒什麼舍不捨得的,生命比什麼都重要。”天狐的神情很溫柔,說話間,千萬片樹葉隨之搖動,似乎在表達喜悅。
鬼使神差的,天女問道:“你是這一代的天狐,名字是什麼?”
“千葉。”
“千”是歷代天狐印刻在名字中的字眼,而“葉”,則是千姬給他的真名。
“千葉嗎……很好啊……”天女垂下睫毛,精緻的容顏在黑夜中更顯出無雙麗色,“聽到就覺得生機勃勃的,讓人心生歡喜。”
“……你跟他不一樣。”天女最後總結道,想起大神笑着卻冰冷的眼瞳,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大地開始顫動,陣法勾勒出刺目的華光,遊蕩的瘴氣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一般凌亂的扭曲着,夏目神色不動,又一次注入妖力,光華愈發輝煌,到最後竟然貫通天地,形成一道金色光柱。山中的妖怪同時遙望着這邊,身上的沉痾似乎在漸漸消散。
那麼溫暖,那麼明亮,簡直像是天神降臨。
符文飛動,緊緊纏繞遮掩着一隻妖瞳,天狐仰頭凝望着光柱,普通的休閒服已經被白金羽織取代,太陽光織成的昂貴衣料流光溢彩,在狂風中上下翻飛。
天女衣袖掩面遮蔽狂風,視線始終不離天狐,這纔是她理想中王者的形象,強大而莊嚴,溫柔又慈悲,不會一心只想着全盤掌控,反而把目光投向天下蒼生。
天照一開始,也是她理想中王的形象,但是隨着時間流逝,盤踞高位的時間越久,月讀只會無條件贊同天照所有的決定,常年的乾剛獨斷之後,隨之而來的是膨脹的掌控欲。
她心灰意冷,拒不肯爲天照所用,最終被鎮入深不見底的寒潭,將近一萬年,幾乎要發瘋。可是天照不會允許,他等着,等着她低頭再次俯首稱臣的那一天,於是他選擇給她一個人類的形態,甚至利用瘴氣保持她終年的清醒。
她本是最喜潔淨的寶物,常年與瘴氣爲伍讓她不堪忍受,幾乎快要放棄的時候,有個人類來了,試圖爲她解開束縛,她心中清楚,這個人類對她有着不明的情愫。
後世流傳的《天女羽衣》本來是個悲劇,神明昌盛的年代,人類低微如螻蟻。
所以他死了,所以她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