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徐暉祖和宋晟此時並不在他面前,允熥也就按捺住了火氣,與張輔說道:“西虜夜襲中軍大營,大約是打着兩個謀算。其一,若是能生俘朕,就能使得我軍大亂,從而不戰而勝;其二,帖木兒也是久經戰陣之人,當然明白圍在朕所在之處周圍的衛所絕不是能夠輕易擊敗的,大約也是打着圍點打援的主意。”
“但今晚朕不在中軍大營,正好可以將計就計。張卿,你以爲應當如何指揮?”
聽了允熥的問話,張輔沉默片刻,臉上忽然閃現出一股難言的神情,走到允熥身旁低聲說了幾句話。允熥聽了他的話表情十分詫異,在帳篷內轉悠了好久,才下定決心,將幾名侍衛叫入帳中,輕聲吩咐了幾句。
這幾人聽到允熥的吩咐也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並未說什麼,而是躬身領命隨即退下。
允熥先吩咐了去往前、左、右三軍的侍衛,最後說到派往後軍的人之時,見到其中一人正是陳立傑,想起他可能被人頂替的名額,想起他雖然表面正常但是在感情方面卻陷入了自己編織的幻境中,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好幹,只要你能立下功勞,明年你再參加講武堂的選拔,只要不差朕保你過關。”
“多謝陛下。”陳立傑躬身行禮。
允熥點點頭,讓他下去了。
陳立傑之後馬上前往後軍大營。半路上遇到了徐有德率領的全寧衛。他知曉允熥派他們出來的目的就是儘快調動騎兵堵住西虜退路,所以將命令傳給了徐有德。
徐有德也是十分渴望立下戰功之人,當即帶領所部趕過來,正好堵住了耶斯布帶領的士兵的退路。
……
……
耶斯布此時的表情十分難看。
他現在手上不僅有那一萬騎兵和救出來的薩爾哈所部幾千敗兵,還有在大營外接應的一萬多士兵,總兵力接近三萬,都是帖木兒麾下的主力精銳之兵,若是被明軍消滅,對帖木兒來說絕對是巨大的損失。
更重要的是,此次襲營帖木兒動用的都是精銳,因爲薩爾哈的意外使得他們已經損失了至少三萬精銳,他率領的這不到三萬人再被明軍消滅,帖木兒就等於損失了三分之一的主力,這麼巨大的損失帖木兒絕對無法接受,必會派兵救援。此戰就會變成一次大規模混戰,甚至成爲兩軍的決戰。
耶斯布很不願意就此展開決戰,所以帶兵勢要殺出一條血路,與明軍戰在一處。
“嗙!嗙!嗙!”的聲音不斷響起,無數大食馬與蒙古馬撞在一起。一頭大食馬能將蒙古馬撞個趔跌,但徐有德手上的蒙古馬數量比耶斯布手上的大食馬數量要多的多,質量不夠數量來湊,兩匹蒙古馬頂住一匹大食馬,以數百匹馬被撞死爲代價遏制住了西虜的衝鋒。
這並不是騎兵打仗慣常使用的戰術。騎兵打仗一般情況下就是面對面衝擊,分別完全衝過對方的士兵,再調轉馬頭再次面對面衝擊,直到其中一方被擊潰爲止。騎兵之間互相交手只有短短的一瞬。
可徐有德此時的目的是阻攔耶斯布帶兵逃走,自然就不能採用這樣的做法,只能採用密集隊形,以戰馬的生命爲代價阻攔。
薩爾哈眼見自己胯下的馬被兩頭蒙古馬擋住無法前行,揮舞手裡的長刀將一名明軍將士砍死,回手一刀剁了他胯下馬匹的馬頭,使得自己的戰馬又向前衝了幾步。
但隨後更多的明軍堵住此處,又驅趕數匹馬過來,即使不斷有人被他砍死也絲毫不退。
彭清宗見薩爾哈十分勇猛的殺戮明軍將士,大喊一聲騎馬衝了過來,又張弓搭箭要射死薩爾哈。
薩爾哈剛剛又將一人從馬上掃落,忽然渾身上下的汗毛豎起,下意識的就是一低頭,恰好將彭清宗的這一箭躲過。
彭清宗見自己的這一箭沒起作用,趕忙衝過來與他搏殺。交手一陣二人身上都帶了傷。
這邊衝破全寧衛阻攔進展的不順利,那邊曹行率領的將士又追了上來。曹行見阻攔的衛所出現,興奮的對宋瑄說道:“此戰必可全殲這支西虜。”就帶兵衝了上去,宋瑄趕忙跟上。
曹行雖然只有一條胳膊,但此時在馬上廝殺絲毫沒有不如人的感覺。他先讓過一柄從胸前劃過的長刀,反手一擊將這人打落馬下;又讓過另外一人的長槍,待他再次揮舞長槍過來時一舉擋住,雙方兵刃交接之時迸出無數火花。這人正要收回長槍再刺曹行,忽然感覺後心一涼,已經被曹行的親衛殺死。
此時雨漸漸的停了。耶斯布見他們遲遲不能重開全寧衛的阻攔,大聲下令:“弓箭手,向面前的明軍射箭!”
隨着他一聲令下,只聽“嗖!嗖!嗖!”的聲音響起,數千支箭矢射向全寧衛。
徐有德馬上下令還擊,頓時西虜頭頂也落下一陣箭雨。但全寧衛不過是大明四百多個衛所中的一個,也不是最重要的那幾個,一般將士根本沒有鎧甲,而耶斯布所部都是撒馬爾罕國的精銳,人人着甲戴盔,所以全寧衛損失比耶斯布所部大得多。
徐有德看着因爲無遮無擋被射死的將士,感覺心都在滴血。他一向待手下士兵很好,說帶兵如子當然誇張,但若說對待他們如同對待朋友絕不爲過。見到他們被射死心裡十分難受,可也只能咬緊牙關讓將士阻攔。
但最終,他們還是沒能成功攔住耶斯布所部。全寧衛的將士畢竟戰力比對手要弱,雖然馬匹衆多但也被殺得步步後退。而且就在此時,西虜的援兵抵達,但他們的援兵卻慢了一步,眼睜睜看着帖木兒親自率領的援兵救走了耶斯布與薩爾哈率領的軍隊。
曹行十分氣憤的看着姍姍來遲的幾個騎兵衛所指揮使,對他們大叫道:“你們怎麼這麼晚才趕到?讓西虜逃了出去!我當上奏陛下,治你們一個貽誤軍機之罪。”
這幾個指揮使都不敢得罪曹行,低着頭也不說話,好像是認罪,但也好像是無所謂的態度。這讓曹行更加生氣,忍不住就要口出惡言。
但他的話還沒出口,忽然聽到從身旁傳來聲音:“慢!曹行,他們如此行事,乃是我的命令。”
“徐帥,爲什麼要放跑這支西虜?”曹行聽到聲音就知曉是誰在說話,強壓着憤怒轉過頭來問道。
“因爲現在,有更大的目標。”徐暉祖的視線越過曹行,看向不遠處西虜的大隊人馬。“那裡,得有至少二十萬西虜之兵。若是明知救不出來這支人馬,帖木兒豈會帶兵趕來;他不帶兵趕來,怎麼擊敗他統帥的軍隊?”
……
……
“陛下,臣以爲,應當馬上派人繞到西虜襲營之處背後,擋住他們的退路。”
張輔臉現難明的神情說道:“被派來襲營之兵必定是西虜精銳,不會被輕易放棄。我軍堵住他們的退路作勢圍殲,帖木兒不得不派兵前來解圍,我軍趁機一舉將西虜聚而殲之。”
“聚而殲之?”允熥皺眉。雖然張輔用的是這個詞,但他馬上明白了實際含義:他是打算將這次西虜襲營變成敵我兩軍的大混戰,冀圖藉此機會一舉打敗西虜。
但是,萬一打輸了呢?允熥知道,只要他點頭,這次戰役馬上就會變成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的大混戰,可即使明軍將士比西虜的士兵要多,也不擁有壓倒性優勢,大明不能保證一定獲勝。
允熥站起來,在帳篷內轉來轉去,仔細思考。
張輔先是派人通知後軍、前軍、右軍三個大營,告知吳傑等人陛下此時在左軍大營,不必着急派兵前往中軍大營,就挺直身板坐在允熥剛纔坐的位置旁的地方,一言不發。
張輔自己也沒有把握規模升級後就一定能夠打敗西虜,不僅他不能做出這個保證,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人當他的敵人是帖木兒時能做出這樣的保證。但他還是提出了這個建議。
在他看來,由於西虜佔了古爾班通古特盆地,若戰爭僵持下去,從後勤來講他們佔據優勢;而且每日派兵與西虜進行試探性戰鬥,明軍的損傷也不小,這樣持續下去的話即使最後擊敗西虜,大明也會損失慘重。
而變成大混戰後,雖然一但戰敗損失會更大,但若是能夠獲勝就能避免許多損失,結束現在僵持的局面。
誠然,這是一個相當瘋狂的主意,但張輔在想到這個主意後就再也無法將它從腦海中驅除出去了,於是就說了出來。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麼大的膽子,他平日裡表現的都十分成熟穩重。張輔一邊看着正在思量的允熥,一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也不知我這次膽大,是好是壞。’
允熥在帳篷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慢慢的帳篷外面的雷雨聲已經漸漸小了,天空已經微微發白,就連帳篷內的蠟燭也已經燃燒到了最後。在這幾支拉住即將熄滅的時候,允熥終於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對張輔說道:“你有把握此戰必勝麼?”
“陛下,臣沒有把握!”張輔站起來說道:“但臣將會領兵衝殺在第一線,若是此戰戰敗臣願受軍法處置。”
“領兵衝殺在第一線就不必了,軍法處置也不必了,你是副將,向朕提議乃是分內之事,做出決定的也是朕不是你,如何怪的到你?”允熥緩緩說道。
“這麼說,陛下決意與西虜決戰了?”張輔聽了他的話不由得問道。
“朕意已決,與西虜就在今日定勝負!”允熥說道。
允熥感覺自己的熱血也久違的被激發出來了。他自從繼位爲帝后,一直小心謹慎,但這不代表他的熱血就已經消失無蹤,只是被壓制不得展現。可所謂物極必反,熱血壓制的太久今年已經壓不住了,就好像多年不曾噴發的休眠火山忽然爆發一般噴薄而出,要將如同岩漿般的熱血全部釋放出來。
‘就讓朕放縱一回。’允熥想着。
“臣遵命。”張輔跪下說道。
他隨即又馬上說道:“陛下,陛下乃是萬金之軀,決不能身赴險地,臣請求陛下馬上在將士的護衛下返回伊吾城,靜待臣等的好消息!”
“朕豈能臨陣脫逃。”
“這如何稱得上臨陣脫逃!陛下並非是此次西征軍統帥,無論如何稱不上臨陣脫逃。而且陛下乃是天下萬民之主,若是陛下有危,大明動亂,百姓必遭浩劫,是以陛下一身擔負天下萬民之安危,絕不能身處危險之地。”張輔又連連叩首,請求允熥返回伊吾。
“既然如此,朕就返回伊吾。”允熥也有點兒害怕自己戰死,所以最後還是答應了。
張輔馬上派人去叫一個騎兵衛的指揮使,要讓他護送允熥返回伊吾城。
在那個指揮使到來前他們二人也沒有閒着,派出許多人去各營傳令,安排這次的決戰。當然,其中最重要的是徐暉祖,他畢竟是統帥,指揮還得他來。不僅是因爲張輔資格不夠,更是因爲他也沒有指揮過這麼大規模的戰爭,生怕因爲自己的錯誤導致戰役失敗,不敢指揮。
“陛下,現下應當派出鋪兵去各營傳令,將所部騎兵派出來,快速趕到西虜襲營之地的外。之後的戰事就交由徐帥指揮。”張輔說道。
允熥點點頭,思量後說道:“派出朕的侍衛去傳令吧。你不是此戰的指揮,你派去的人他們未必聽命,就算有朕的手詔也得耽誤些時候;派朕的侍衛去傳令他們馬上就會知道是朕的意思,不敢有絲毫耽擱。”
“是,陛下。”
……
……
“什麼?這,”曹行也不是傻瓜,聽了這幾句話馬上反應過來,臉上露出有些興奮,又有些擔憂的神情:“這是要趁機與西虜決戰?可是這樣決戰,豈有必勝的把握?若是失敗,該如何處置?”
徐暉祖沒有答話,只是小聲嘀咕道:“雖然陛下的決定有些莽撞,但確實也是儘快擊敗西虜唯一的法子。既然陛下已經下旨,我就指揮將士們,打贏這場決戰!”
與此同時,剛剛被解救出來的耶斯布,和剛剛親自帶兵將耶斯布所部解救出來的帖木兒二人的臉上也都殊無喜色。帖木兒看向正源源不斷從大營中趕來的明軍,說道:“看來今日,就是決定此戰勝負的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