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會停止, 痛苦也不會淡去。只是隨着時間的不斷延續,痛苦會在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在心底愈扎愈深, 等意識到的時候, 已然苦不堪言。
我快步走在去海常的路上, 天色亦如心底最陰沉的顏色一樣, 灰濛得令人壓抑。
某些角度而言, 我是否應該向柴井學一學,如何才能做到那樣逃避掉真實的所有,理直氣壯地面對自己幻構出的現實。只是那樣做的結果, 大概會讓我變得跟她一樣吧……表面上是虛僞的明媚,在這看似美好的背後, 全都是腐爛得無可救藥的悲哀。
我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爲此嘆氣, 一早在送早報的途中出了點狀況, 因此耽擱了一會,回到家換好制服提上書包的時候, 時間已經不早。看着每天都重複着的同一條路已經沒有了和我穿着相同制服的學生,我加快腳步直至開始奔跑。
沉悶的空氣隱約泛着躁動,明明有風從我的身上吹過,周身的空氣卻依然如同凝固了一般,讓人有些難受。我擡頭看了看天空, 雲層已經壓得很低, 大概要下雨了吧。對此我倒是不擔心, 在離開家門之前, 我特意把摺疊傘塞進了書包。而且鑑於前幾次的經驗, 我最好,還是天天把傘帶着纔對。
我趕到海常的時候, 已經過了上課的時間。看着海常已經完全關上的大門,我有些無奈,心底自己給自己打了個叉,最終還是遲到了。沒辦法進到學校裡,我再想不到能夠打發時間的地方,醫院,學校和家以外,自己根本無處可去。
“藍原桑?”
身後傳來少年清朗的聲線,我轉過頭,是黃瀨涼太。他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已經遲到的自覺,書包被他隨意地拎放在肩上,頎長的雙腿邁着的步伐也顯得挺悠閒的。
“黃瀨君。”站在緊閉的門前的我自然沒有退路,禮貌性地朝他點了點頭。
“藍原桑你也遲到了啊。”他朝我笑了笑,語氣輕鬆明快。
即便他揚着的只是個隨性的笑容,也還是一層未減的帥氣,我不覺爲之出神,僅僅輕輕地應和了一聲,“嗯……”
我和黃瀨之間,用幾個關鍵詞就可以描述出全部。
偶遇、傘、謊言還有陽光和隱瞞。
從相遇開始不斷地偶遇,雨夜中他把傘借給我,之後更多的交集,就是在母親的病房裡,偶爾幫我圓一圓漂亮的謊言,他如同陽光一樣影響着我,我卻只能背過身,對他隱瞞下自己的影子。
我可能沒有資格加入他的世界,最多也只是想想或者仰望的地步。對於黃瀨,我不否認自己在意他,這種在意,更多的是,他是第一個願意幫助我第一個在我逃避時會將我拉出來的人,這種感情,大概屬於雛鳥情懷的眷戀吧。
“藍原桑,你在發呆?”
黃瀨擡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我擡起頭,穿過他晃動的指縫間,是他揹着灰濛日光也顯得和他那頭金髮一樣微微發亮的臉龐。
“其實不要太擔心進不了學校啦。”黃瀨大概以爲我在苦惱被關在了學校外,他說着,又朝我招了招手,“藍原桑,你跟我來。”
我愣了愣,跟上了黃瀨的腳步。
順着學校的外牆一直走到接近後門的位置,這裡倒是能夠清楚地看見後門外鐵絲網上掛着的“小心癡|漢”的警示牌。
沿邊綠化帶中的草整體都被修葺得平整,這就越發地顯得其中一道綠草較爲稀疏的部分的突兀,像是被踩過無數次,漸漸顯露出來的小路。前不遠處轉角的地方疊放着幾根飛起不用的水管,水管倚牆堆放着。
我大概猜到了黃瀨說的不用擔心進不了學校是什麼了,簡而言之,翻牆。才定下這個概念,就見黃瀨相當熟稔地走到水管前。對運動神經發達的他而言,爬上一根便足有到我腹部高度的水管,也是輕鬆隨便的事。
黃瀨爬到最高處的時候,把自己的書包朝牆內扔了過去後,這才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藍原桑。”他喊了我一聲,然後向我伸出雙手,做出一個接的姿勢。
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非常配合的,把自己的書包向他扔過去。在空中做完拋體運動的書包,準準地被黃瀨接住,他隨即做了一個和剛纔一樣的動作,把我的書包往牆內拋去。
在書包被扔出去之後,我才反應過來接下去的事,是爬牆。我沒有說出任何拒絕的話,況且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從這裡爬上去了。
“這個對女孩子來說果然還是勉強了一點呢。”
還差最後一根水管的時候,頭上傳來黃瀨抱歉性的話語。我仰起頭,大概站在黃瀨的視角上,我的表情顯得有點無辜,這讓他又是一陣道歉,最後,他竟然彎下腰朝我伸出一隻手,作勢要拉住我的樣子。
對於從來不指望有人會微笑相迎主動幫忙的我,那隻朝我伸出的手對我而言,還是顯得有些距離感。近在咫尺,卻又不敢觸碰,眼前黃瀨的笑顏好像一場夢般。
最後,我並沒有搭上黃瀨的手,只是訕訕地垂下頭,雙手貼上冰涼的水管,然後撐起自己的身體,姿勢不算特別輕鬆地爬了上去,站在了黃瀨的身側。
黃瀨似乎對於我的行爲有點出乎意料,他收回放空的手之後,看着我的金棕色雙眸,閃着幾分怔然。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繼續吧,不是要翻牆嗎?”
“小藍原比我想象的要更……嗯,算了……”
“什麼?”
我疑惑地看向黃瀨,他的表情是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的柔和,嘴邊淺淡卻也絲毫不乏溫柔的笑意,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他欣慰的東西一樣。
“沒什麼哦。”黃瀨搖了搖頭,他的表情又明亮了起來,掩蓋了前一秒的溫柔,“那麼,準備開始了哦,小藍原。”
“嗯……等下……”我這才反應過來,黃瀨對我的稱呼突然變了,從敬稱的“さん”改成了尾音略顯俏皮的“っち”,“那個,小什麼的……小是什麼?”
“小藍原啊,這樣稱呼不行嗎?”
黃瀨眨了眨有着漂亮眼角的雙眸,像是有着看不見的電火花般,我撇開了視線,不太好意思直接對着他的眼睛。
“嘛……也不是不行……”
這算是表示親密的說法嗎?如果是的話,我很高興。
“那,走吧。”
黃瀨才說完這句話,就見他相當輕鬆地,雙手在牆體頂端一撐,身體輕盈得像是沒有重量一樣越過了牆頂。接着,便是牆體另一頭的落地聲。
我自然不如黃瀨那樣輕鬆,身高上黃瀨的優勢就佔了很大一部分。爬上牆頂這種事對我而言也不是做不到,我勉強地跨坐上去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牆下的黃瀨,他居然還朝我擺了一個V的手勢。
沒有了水管的堆疊,看着要比牆外深上一大截的地面,我有點害怕,雙手緊緊扶着牆頂,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小藍原,下來吧。”
黃瀨朝牆根又走近了一些,即便如此,我也沒敢鬆開手。我嚥了口唾沫,胸口因爲害怕而劇烈搏動着,我的第一反應是,馬上咧起一個微笑,掩蓋掉所有的情緒。
硬着頭皮,把另一條腿從牆的另一側跨進來,然後,身體向前撲去。脫離了牆體的支持,在半空極爲短暫的一瞬失重感,讓我沒有繃住虛假的笑意。
黃瀨只是上前扶住了我的手臂,讓我穩住身體以至於不會摔倒,“小藍原果然比我想象得要厲害一些呢。”他最初的本意,應該是想要接住我吧。
我乾巴巴地笑了幾聲:“我好像落地有點失敗……”
落地時雙腳沒有得到很好的緩衝,重力以外的衝力讓雙腳承受到更大的負擔。完全麻掉的痛感讓我一時間再無法移動雙腳。
雙腿因爲疼痛無法撐起自己的身體,我本能地將一部分的重量靠在了黃瀨的雙手上。
黃瀨察覺到這樣的重量,卻突然笑了起來。我猛地擡頭看向他,他的笑容卻不是我想象中的因爲我沒有站穩的調侃,而是非常認真,甚至帶着欣慰和釋然。
“這樣就好了哦,偶爾也要學會一下託付別人不是嗎?”
黃瀨突然這麼說道,低沉下一些的語調讓他原本清朗的音色變得更加磁性。我恍然不知該做出怎樣的回答,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彷彿染上了陽光顏色的面孔。
“小藍原不要忘記了,我們是朋友啊。”
我總感覺,黃瀨是不是早就看穿了一切。他看得到我的恐懼,知道我抗拒和自我封閉的原因,我甚至不相信他對我的瞭解,只是因爲在醫院和我的交集和同學之間的熟識,說的遠一些,還有他在東京時曾經聽說過的所謂我得獎的傳聞。除此之外,他一定知道得更深遠一些,包括在我心底最深處的灰色,他都知道。
“……謝謝。”
我輕聲道謝,看着黃瀨依然明媚的表情,我又覺得這些關於我對他的猜測,只是我單方面的錯覺而已。那些,只是黃瀨的影響力而已。
“謝謝你,黃瀨君。”我站穩了身體,禮貌性地退後了一步。
“小藍原,你真的很喜歡說謝謝。其實不用這麼客氣的啦……”黃瀨擺着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我的心底不斷地感謝着黃瀨,對於總是抱着不安和孤獨的我而言,他總會讓我看見渺茫,卻又確實存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