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林木是否決定介入,都不會影響時間法則的流逝。
夜晚已經來臨了。
茵蒂克絲趴在棉被旁邊睡着了。因爲在太陽還沒下山前兩個人便已沉睡,因此房內的電燈也沒有打開。
小萌老師似乎是去大衆澡堂了吧,房間裡面只有兩個人。
爲什麼會說“似乎”?因爲傷勢嚴重的上條也睡着了,等他醒來時已經入夜。小萌老師的房間沒有時鐘,所以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一想到最終時限即將來臨,不禁覺得充滿寒意。
或許是這三天以來,茵蒂克絲累積了太多緊張感的關係吧,現在她正因爲疲累的關係而睡得好沉。看着她那張嘴睡着的模樣,就像是爲了照料生病的母親而累壞的小孩。
看來茵蒂克絲已經完全放棄原本的計劃,也就是“逃入英國教會”了。或許是她不想勉強身受重傷的上條跟她一起去找教會。
茵蒂克絲的夢話中,常常出現上條的名字,讓上條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看着如同安心的小貓般毫無防備地睡着的茵蒂克絲,上條有種非常複雜的心情。其實不管她下怎樣的決定,最後還是會落入教會手中。不管茵蒂
克絲是平安找到教會,或是在途中被魔法師逮住,不管最後是哪種結果,到頭來一樣都會被送回必要之惡教會消除記憶。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響了。
小萌老師房間的電話,是已經可以稱作古董的黑色轉盤式電話。上條慢慢地轉頭望向那具正發出與鬧鐘類似鈴聲的黑色電話機。
以常理來說,電話響了當然要接。但是現在的狀況,上條不確定該不該隨便接小萌老師房間裡的電話。
不過雖然猶豫了一下,最後上條還是抓起了話筒。並不是他想接電話,而是他不希望這個刺耳的聲音把茵蒂克絲給吵醒。
“是我──你聽得出來我是誰嗎?”
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的,是使用拘謹敬語的少女聲音。彷彿在說悄悄話般,即使透過話筒也可以感覺出來她正壓低了嗓子。
“我記得你叫……神裂?”
“不要記住對方的名字,對我們雙方都好。那孩子……禁書目錄在嗎?”
“在旁邊睡覺……等等,你怎麼會知道這裡的電話號碼?”
“就跟我知道你那邊的住址一樣,只要調查就知道了。”神裂的聲音聽起來一點都不想跟上條多作解釋:“既然那孩子睡着了,那剛好。請你仔細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上條疑惑地皺了眉頭,只聽神裂繼續說:
“──之前我就說過,那孩子的最終時限是在今晚零時。我們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到時候一定會依照計劃結束這一切。”
上條的心臟凍結了。
雖然早已知道,想救茵蒂克絲只有這個方法。但是如今被迫面對一切的“結束”,上條還是覺得無比彷徨。
“可是……”上條淡淡地吐出一口氣說道:“爲什麼你要特地告訴我這件事?被你這麼一提,又讓我想拼死抵抗了……”
話筒的另一端沉默了。並非完全沒有聲音,而是混雜着壓低的呼吸聲,非常有人味的沉默。
“……既然離別即將到來,你們應該要有道別的時間,不是嗎?”
“什麼……?”
“事實上,當初我們第一次要消除她的記憶的時候,從三天前就開始努力地幫她‘創造回憶’了。最後一晚,我甚至抱着她痛哭流涕。我想,你應該也有這麼做的權利。”
“開……什麼玩笑……”上條不禁握緊了話筒,說道:“反過來說,就是叫我放棄抵抗的意思?叫我捨棄努力挽回的權利,捨棄賭上性命對抗你們的權利?”
“……”
“你給我聽好,既然你還不懂,我就告訴你。我到現在都還沒放棄!無論如何都絕對不會放棄!失敗一百次,我就重新爬起來一百次!失敗一千次,我就重新爬起來一千次!我一定會做到你們做不到的事!!”
“我不是在跟你對話,也不是在跟你交涉。我只是在傳達我的命令。不管你的想法是什麼,時間一到我們就會回收那孩子。如果你想阻止我們,只會造成你自身的毀滅。”
魔法師的語氣,就像銀行櫃檯人員一樣平滑。
“你現在或許是看準了我心中還有人類的‘柔性’,所以想要說服我……但是我現在嚴格下令”神裂的聲音如同夜晚的出鞘日本刀一樣冰冷:
“在我們到達之前,你必須跟那孩子道別,並且離開現場。你的職責只是枷鎖而已,如果你沒有離開,失去用途的枷鎖就只有切斷。”
魔法師說出來的這些話,並非只是單純的敵意或嘲笑。聽起來似乎是想阻止一個人繼續做些徒勞無功的事情,而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
“我聽你……在鬼扯!”
但是這卻讓上條更加不爽。上條對着話筒用想吞掉對方的語氣說道:
“你們這些傢伙,只會讓別人來爲你們的無能擦屁股?你們不是魔法師嗎?你們不是號稱可以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魔法師?現在這算什麼?難道魔法就這麼不管用?你敢在茵蒂克絲面前挺起胸膛,說你已經試過所有可能性了?”
“……魔法在這種時候是派不上用場的。雖然這並不是能挺起胸膛說出口的成果,但至少在那孩子面前,關於魔法的事是說不了謊的。”
神裂用似乎要咬斷牙齒的聲音說道:“如果有其他辦法的話,我們早就去做了。否則又有誰願意去下這種殘酷的最後通牒?”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看來不把狀況徹頭徹尾地告訴你,你是不會死心的。雖然把最後的時間花在解釋這種事情上實在很浪費,但既然你想要嚐嚐絕望的滋味,我就幫你吧。”
魔法師用如同朗讀聖經的流暢口吻說道:“那孩子的‘完全記憶能力’並不是像你那樣的超能力,也不是我們的魔法,而是一種單純的體質。就跟眼睛不好或是花粉症一樣。並不像一些詛咒,可以靠施法來解咒。”
“……”
“雖然我們是魔法師,但只要是使用‘魔法’所創造出來的環境,就有可能被其他‘魔法’給破除。”
“你是說她身上被魔法專家施予對抗魔法專用的防禦系統?那又怎樣?只要使用十萬三千本魔道書的知識,應該有辦法破解吧?你們不是號稱只要得到她,就可以得到神的力量?怎麼會連一個少女的腦袋都治不好!”
“你指的是‘魔神’嗎?但其實教會最害怕的,就是禁書目錄的‘反叛’。所以每年不消除記憶就會死的這種生命維持系統,同時也等於是教會加諸在她身上的‘項圈’。你認爲教會笨到留給那孩子自行解開項圈的可能性?”
神裂以平靜的口吻說道:“……我想,那十萬三千本魔道書應該並不完全吧。例如有關於記憶操縱的魔道書,可能就不讓她背誦。像這樣的保險措施,絕對是可以預期的。”
上條在嘴裡咒罵了一聲。
“……之前你說過,茵蒂克絲的腦袋有八成都被十萬三千本書的知識所佔據了?”
“是的。正確說來是的85%。我們無法破壞這十萬三千本書的記憶,畢竟魔道書的原書可是連異端審問官都無法將之銷燬的。所以,我們只能從剩下的15%着手,也就是消除那孩子的‘回憶’。”
“──那麼用科學的方法呢?”
“……”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
有沒有這個可能性?上條思考着。畢竟魔法師在“魔法”領域內,用盡所有手段卻還是無法成功,那就只能朝“魔法”以外的新領域來着手嘗試……這也是很自然的邏輯推論。什麼新領域?例如說“科學”。
這樣一來,就必須要有個身爲雙方之間橋樑的人物。就好像在陌生的異國如果要跟各式各樣的人交涉,就必須在當地僱用通譯一樣。
“……的確有某個時期,我也這麼考慮過。”
但是,神裂的回答卻令人意外。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做纔是正確的。既然自己所自豪的魔法連一個少女也救不了,或許也只能靠科學來死馬當活馬醫,但是……”
“……”
接下來神裂會講什麼,上條大概猜得到。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願意把這麼重要的朋友交給科學來處置。”
雖然心裡已經有數,但實際聽在耳裡,上條還是感到一陣沮喪。
“畢竟我還是有‘魔法都做不到的事,科學也一定做不到’的自豪吧?把莫名其妙的藥灌進那孩子身體裡,拿手術刀在那孩子的身上亂割……這種粗劣的方式,只會讓她的壽命變得更短。我一點都不想看到那孩子被機械所侵犯的模樣。”
“少……瞧不起人了!你根本沒試過,憑什麼說這種話?那我問你,你開口閉口說要消除她的記憶,但是你知道到底什麼是記憶喪失?”
神裂沒有回答。
上條一邊想着這傢伙果然對腦醫學沒概念,一邊用腳把散落在地板上的訓練課程教科書勾過來。那是一份關於腦醫學、例外心理學、反應藥學的綜合開發課程講義。
“虧你這樣還好意思跟我說什麼完全記憶能力,什麼消除記憶!事實上,我們說的記憶喪失也分很多種。”
上條一邊翻着講義一邊說:“例如老化……老人癡呆,或是因喝醉酒而造成的記憶喪失,還有阿茲海默症這種腦部疾病,TIA(短暫性腦缺血發作)……腦中的血液一旦停止流通,也會造成失憶。此外使用了氟烷、活寧、吩坦尼等全身麻醉,使用了babituo酸鹽類、苯重氮基鹽等藥物的副作用,有時也會造成記憶喪失。”
“???本重蛋……那是什麼?”
神裂用難得的孱弱口氣詢問。但是上條無視她的問題。反正沒必要跟你詳細解釋。
“總而言之,意思就是靠‘醫學手段’來消除記憶的方法多得是!我可以用你們做不到的方法,消除她
那十萬三千本書的記憶啦,笨蛋!”
神裂的呼吸瞬間凍結。
但是,上條所說的“消除記憶的方法”,其實都是“讓腦細胞受損”的方法。就好比患了老人癡呆因而失憶的病人,並不會因此而讓記憶能力增加一樣。
當然,上條故意不說破這件事。反正只是虛張聲勢一下也好。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魔法師們以強硬手段消除茵蒂克絲的記憶。
“而且,這裡可是學園都市!擁有讀心能力、洗腦能力等‘操心能力’的超能力者多的是,這方面的研究機構也不少!現在就放棄希望,還太早了吧?聽說常盤臺那邊還有個等級5的超能力者,只要透過觸摸就可以消除他人記憶呢!”
其實這些纔是上條真正的希望寄託所在。但話筒的另一端,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上條看準了神裂已經開始迷惘,打算給她最後一擊。
“如何?魔法師!即使如此你還要阻撓我嗎?放棄了嘗試,只想把人命放在天平上衡量?”
“……以說服敵人的言論來說,這些都太薄弱了。”神裂略帶自嘲的口氣說道:“至少,我們有過去長期拯救她的性命的可信度與成果。對於完全沒有經驗的你這種‘孤注一擲’,我實在無法信任。這樣的做法實在太輕率了。”
上條沉默了片刻。
雖然在腦中拼命尋找可以反駁她的話,但是卻一句也找不到。
既然如此,就只能承認現狀了。
“……或許吧。看來我們還是沒辦法互相理解。”
看來也只能把這傢伙──這個跟自己立場相同,或許能互相理解的人──完全當作敵人了。
“是啊。如果目標相同的人都能變成同伴,世界上就不會有戰爭了吧?”
上條握着話筒的手,微微用力。
這隻傷痕累累的右手,是號稱連神的奇蹟都可以消滅的,上條的唯一武器。
“──那我就只好幹掉你們了,宿敵。”
“你跟我的力量差太多了,結果已經顯而易見。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向我挑戰?”
“有什麼好怕的,只要把你們引進我一定可以獲勝的環境裡不就得了?”
上條朝着話筒露出了虎牙。
即使是史提爾,也絕對不比上條弱。上條能夠獲勝,完全是因爲史提爾輸給灑水器這種東西。換句話說,只要戰術運用得當,能力的差距是可以彌補的。
“容我先警告你,當那孩子下次再昏厥的時候,表示情況已經極度危急了。”
神裂的語氣就像刀鋒般尖銳:“好,魔法師將在今晚零時降臨。雖然剩下的時間實在不多,就讓我見識一下你最後的掙扎吧。”
“我會讓你們好看的,魔法師。我會救她的性命,讓你們完全沒有上場表現的機會!”
“我會等着的。”對方笑着說完最後一句話,便切斷了通話。
上條靜靜地放下話筒,擡頭望向天花板。宛如在夜晚擡頭看月亮一般。
“可惡!”
如同要攻擊被自己壓制在下面的敵人一般,上條以右手用力往榻榻米上揮出一拳。傷痕累累的右手完全不會痛。
上條現在的腦袋,已經讓他不知道疼痛了。雖然剛剛在電話中對魔法師講得大言不慚,但上條既不是腦外科醫生,也不是大腦生理學的教授。
就算在科學領域中真的能找出救茵蒂克絲的方法,區區一介高中生根本也不知道具體上應該怎麼做纔對。
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非做點什麼不可。
如同一個人被丟在放眼望去全是地平線的沙漠中,必須靠自己的雙腳走回城鎮一般,一股猛烈的焦躁與不安向上條襲來。
最後的時間一到,魔法師們將會毫不留情消除茵蒂克絲的所有記憶。
想來他們已經埋伏在公寓附近,一切準備妥當了,即使是想逃走,也會被逮個正着。
魔法師們爲什麼不現在就發動攻勢?上條並不知道理由。單純是在同情上條嗎?或是在最後關頭來臨之前,不想移動已經命在旦夕的茵蒂克絲?不過,反正這些都不是重點。
上條看着躺在榻榻米上,身體蜷在一起,睡得正熟的茵蒂克絲。
接着,上條下定了決心,充滿氣勢地站了起來。
雖然學園都市內總共有一千個以上的大小“研究機構”,但身爲學生的上條,根本沒有人脈可以依賴。現在唯一的手段,只能聯絡小萌老師了。
只有一天的時間,或許什麼都做不到。距離茵蒂克絲的最後時限,時間實在太少了……但是事實上,還有一招絕招可以用。
既然茵蒂克絲的病因是“持續不斷記憶而讓腦袋爆炸”,那反過來說只要讓她“陷入沉睡之中不再記憶”,就可以再拖延一些時間。
談到讓人類進入假死狀態的藥,或許很多人都會聯想到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劇情裡面,那種缺乏真實感的情節。
但是事實上根本不需要做到那個地步。簡單地說只要使用笑氣──手術中所使用的全身麻醉劑──讓她陷入深度睡眠之中就可以了。
甚至不必擔心她睡着的時候會做夢。上條在超能力開發的課程中學過一點關於“睡眠”的常識。
一個人在睡着的時候,只有淺眠時期會做夢。進入深眠時期之後,頭腦將會獲得完全的休息,甚至連“做夢”這件事都會被遺忘。
所以,上條現在要做的只有兩件事。
第一,透過小萌老師,取得腦醫學或是精神能力相關研究機構的幫助。
第二,在魔法師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將茵蒂克絲帶離這個地方。或是創造出一個可以讓上條打倒兩個魔法師的環境。
上條首先決定打電話給小萌老師。
……但是冷靜地想一想,上條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小萌老師的手機號碼。
“唔……我真像個蠢蛋……”
上條用半認真想一頭撞死的聲音喃喃自語,環視着自己的周圍。
平凡而狹窄的四疊半房間,如今看起來像個詭異的迷宮。沒有開燈,周圍像夜晚的大海一樣黑暗。在榻榻米上堆積如山的書籍,以及倒在榻榻米上啤酒罐的陰暗處,感覺都好像另外藏有東西。再想到化妝臺、衣櫥裡面那些抽屜,上條有種要魂飛魄散的感覺。
要在這裡面找出甚至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手機號碼”,實在是太荒謬了。就好像想從廣大的垃圾掩埋場中,找出昨天不小心丟掉的一顆乾電池一樣。
但是不做不行。上條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便條紙之類任何有可能寫着電話號碼的東西。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候,尋找一樣甚至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東西,真的是瘋了。
每聽到一次自己的心跳聲,上條就變得更神經質。每一次呼吸,都讓腦袋的深處產生如同燃燒般的焦慮。
在林木看來,或許現在的上條就像個拿房間裡面的東西出氣,正在大鬧天宮的傢伙。翻遍了衣櫥的最深處,抽出了書架上的所有書。
即使上條鬧成這樣,茵蒂克絲依然蜷着身體睡得香甜。彷彿只有在茵蒂克絲周圍,時間是停止的。
自己累得半死,茵蒂克絲這傢伙卻像只窩進被爐裡面的貓一樣,讓上條很想踢她一腳。就在這時,從一本似乎是被拿來當家計本的大學筆記本中,飄落一張小紙片,吸引了上條的目光。
手機通話費的帳單。
上條立刻衝上去抓住那張紙。上面,確實寫着一個十一位數的手機電話號碼。再看看通話費,上個月小萌老師竟然打了十四萬兩千五百圓。
絕對是被詐騙電話給騙了。如果是平常的話,光是這件事就足夠讓上條笑個三天,可是現在沒那個心情。總之得趕快打電話。上條衝向了黑色電話機。
尋找電話號碼的過程,似乎花了相當多的時間。
但是實際上是花了幾個小時,還是隻花了幾分鐘,上條急迫的心已經感覺不出來了。
照着紙上的電話號碼撥號,響了二聲,如同算準了時間一般,小萌老師接起了電話。
上條對着話筒,用着連自己或許都難以理解的言語,口沫橫飛地說明着自己腦袋中那些完全沒有經過整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