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八)
俞蓮舟到了紫霄宮,只見殷梨亭眼眶紅紅的跪在地上,幾位師兄弟都是一臉擔憂。
俞蓮舟向張三丰行禮,問道,“六弟,你怎麼了?”
殷梨亭擦了擦眼淚,神情赧然道,“二哥,我想與你和四哥一起去峨眉。紀姑娘的事,該由我當面向滅絕師太說清楚。師父常常教誨,男子漢大丈夫要有擔當,這件事就讓我擔當了吧。”
殷梨亭性格天真稚弱多愁善感,武功雖高又在江湖上闖下了偌大名聲,可實際上卻多由衆位師兄們照拂,這一回紀曉芙背棄婚約,武當衆人只怕他傷心,就連這件事也不想讓他多管。
可殷梨亭這一番卻異常執拗,只是跪地不起,對着張三丰叩頭道,“師父,這些日子弟子想了很多,紀姑娘對青書捨命相救,便是沒有辜負她師門教誨。”
殷梨亭黯然道,“那楊逍是明教光明左使,明教教衆千萬,他能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是逍遙二仙之一,弟子自知……比不上他這樣文武全才的人物。而紀姑娘心中雖然不悔,可卻也沒有當真與楊逍雙宿雙飛,可見還是不願背棄諾言,想來只情之所鐘不由自主。”
殷梨亭說到後面,幾度哽咽。張三丰一向愛重弟子,哪忍心見弟子如此傷心,可見殷梨亭心性如此良善,就更加心疼他。
莫聲谷卻憤憤然道,“六哥,楊逍勾引人\\妻子,可見品行不端!紀姑娘俠義心腸,定是被他騙了,楊逍這樣的人怎配與你相比!”
莫聲谷這句話幾乎是武當諸俠們的心聲,他們本就對紀曉芙這個未過門的弟妹很是滿意,紀曉芙又爲了救宋青書而死,因而對紀曉芙背棄婚約未婚失貞的怨憤大半都在楊逍身上!
殷梨亭忽地膝行幾步抱住張三丰雙腿放聲大哭,“師父,弟子真的不怨紀姑娘,可是……弟子想去崑崙,見見那楊逍!”
張三丰嘆息一聲,“梨亭,你想見楊逍難道是因爲心中不岔?”
殷梨亭卻只是搖頭,悽然道,“弟子並未有此想法。弟子自從與紀姑娘定親,心中便當她是我妻子。如今婚約不能作數,我心中也當她是妹子一般。我只想親眼看看,那楊逍究竟值不值得她不後悔!”
張三丰一聲長嘆,“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能怎樣?梨亭,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自苦?”
殷梨亭哭道,“我不知道……只是,我若不見他一面,心中便總放不下這事,放不下紀姑娘。”
張三丰終於嘆息道,“罷了,罷了,便讓松溪留下,你便與蓮舟帶着青書同去峨眉,之後讓蓮舟自己回來,青書隨你去崑崙吧。”
殷梨亭含淚給張三丰叩頭,“謝師父成全!”
俞蓮舟不放心的道,“師父,我與六弟同去吧?”
張三丰搖頭道,“又不是去找人打架,青書聰明伶俐,有他同去足夠了。”
俞蓮舟與宋遠橋、張松溪對視幾眼,心中都明白張三丰這樣安排的用意,宋青書萬里迢迢送楊不悔去光明頂,總有幾分香火情。殷梨亭性情稚弱,宋青書又是後生晚輩,那楊逍自重身份想必安全無慮。
反倒若是他們做師兄的跟去,倒怕楊逍當成是尋仇的,那就十分不美了。
商議已定,宋遠橋忽地想起一樁事來,問殷梨亭道,“六弟,你怎知那楊逍文武全才,是逍遙二仙之一?”
楊逍成名之時年紀極輕,逍遙二仙的名號當真是威震中原,可後來入了明教常駐西域,漸漸就無人提起了。
殷梨亭已擦乾眼淚站起身來,直接道,“是青書說的。”
宋遠橋心中只把宋青書抽了千百遍,又問道,“楊逍的事都是青書告訴你的麼?”
殷梨亭老老實實的點頭,“正是。”
到了晚間,宋青書來自己父親這邊蹭飯,就只見宋遠橋黑着一張臉,森森道,“宋青書,你下山一回長了很多見識啊。”
宋青書完全摸不着頭腦,只能誠惶誠恐的站好聽訓。
宋遠橋啪的一拍桌子,怒道,“情之所鍾,不由自主!這句話是你說的還是你六叔自己琢磨的?”
宋青書這才明白是爲了哪般,當即忙不迭的賭咒發誓,“爹爹,這真不是我說的!”
宋遠橋瞪着眼睛,“可那楊逍文武全才是明教中的一流人物,卻是你說的吧?”
宋青書覺得自己冤枉至極,急忙叫苦道,“六叔來問我,我……我真不能拿假話騙他啊。”
宋遠橋瞅着愛子那副委屈的模樣,一時也沒了立場,只能哼了一聲,道,“你害的你六叔傷心,以後可要用心彌補!”
宋青書暗自擦了把汗,心道我可再不敢和六叔說這些了……這根本是挖坑埋自己!
俞蓮舟、殷梨亭與宋青書啓程前往峨眉,此時已是初春,但是寒風依舊瑟瑟。
沿途所見百姓流離失所,大多身披布衣在寒風中顫顫發抖,家中更是少有餘糧,只能挖些草根樹皮果腹,賣兒賣女自賣自身者比比皆是。
殷梨亭心腸最軟,一路看的如此慘況,已暗自哭了許多場。
宋青書心中惻惻,不由感嘆道,“不知何時才能看到天下清平,百姓安居。”
少年滿身沉鬱,嘆息幽幽,引得俞蓮舟側目。
俞蓮舟拍了拍宋青書肩膀,安慰道,“如今甘陝幾省義軍起義勢若燎原,想必推翻元庭這一日必不會遠了。”
宋青書也是深以爲然,俞蓮舟思及百姓慘況,嘆道,“現下只能盼着明年年成好些,百姓的日子多少能好過一點。”
宋青書沉思半晌,突然道,“二叔,我們行俠仗義,所能救的卻不過寥寥數人。太師父教我爲國爲民俠之大者,可如今元庭當道,怎樣才能算是爲國爲民?”
俞蓮舟萬萬沒想到宋青書竟有如此宏願,一時百感交集,朗聲道,“青書,你有這想法已經不枉費你太師父一番教誨!如韓山童劉福通等揭竿而起,爲復我漢人衣冠拋頭顱灑熱血是爲國爲民,而讓百姓有衣穿有飯吃,同樣是爲國爲民。”
俞蓮舟又嘆息道,“可惜我武當派一向清貧,縱然是傾全派之力,也是杯水車薪,勉強能護着武當山下百戶人家罷了。這般說來也實是慚愧。”
宋青書低頭沉思,驀地想起前世流落江湖聽說的事來,一個念頭就在腦海裡升起來,初時雖覺得離經叛道,可越想越不忍放棄。奈何一想俞蓮舟性情方正又嚴峻,便不敢對俞蓮舟提起,只等着回到武當山,與太師父商量。
三人取道漢中,再入四川,沒幾日就到了峨眉。
武當與峨眉自打張翠山事後就有了點尷尬,但是俞蓮舟帶着殷梨亭親來,滅絕師太還是十分給面子的。
俞蓮舟殷梨亭與滅絕師太見過禮,俞蓮舟就讓宋青書上前見過滅絕師太,道,“青書師侄是我大哥獨子,武當第三代首徒。”
滅絕師太聽是宋遠橋的獨子,又見宋青書小小年紀風采不凡,更難得的是舉止沉穩毫不自傲,饒是滅絕師太也不禁暗自點頭,又見俞蓮舟殷梨亭神色間對宋青書極爲滿意重視,滅絕師太更是心中一動,莫不是武當上下都把這個宋青書當未來掌門培養?
這個念頭一起,滅絕師太倒還真給了宋青書幾分薄面,淡淡道,“良材美質,宋大俠好福氣。”
宋青書早知滅絕師太絕少贊人,這八個字就已經是大大給了武當顏面了。
待到宋青書見了禮,兩邊分賓主落座。滅絕師太便直接道,“俞二俠,殷六俠此來峨眉,所爲何事?”
俞蓮舟回頭望了宋青書一眼,道,“青書,你把前因後果再講一遍。”
宋青書便把紀曉芙之事又講了一遍,待講到紀曉芙傷重瀕死之時託孤之語,只聽得咔的一聲輕響,只見滅絕師太面色鐵青,手邊一隻茶杯在她手下竟被捏成一堆粉末。
滅絕師太連聲冷笑,“好個孽徒!嘿嘿,怪不得她一連數年不回峨眉!宋青書,那可知是誰的孽種?”
語聲狠戾滿是殺氣,就是說她想再殺紀曉芙一回在場衆人也無人不信。
宋青書卻知前世紀曉芙就是滅絕師太打死的,一時間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低聲道,“那男子是楊逍。”
“楊逍?魔教的光明左使者楊逍?”滅絕師太啪的一掌拍在几案上,兩道目光猶若刀子一般在宋青書臉上刮來刮去,森然道,“那個孽種呢?你怎麼處置了?”
宋青書不由得爲紀曉芙惻然,道,“弟子受紀姑姑大恩,她臨終託付……”
滅絕師太不等他說完便截口道,“所以,你就把那個孽種交給了楊逍?嘿,好一個名門正派弟子!好一個武當三代首徒!”
俞蓮舟見滅絕師太言辭咄咄,不由得皺眉,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報,何況是救命大恩。那女孩兒年幼無辜,我輩中人豈能對無辜女孩失信。”
滅絕師太冷哼了一僧,對着殷梨亭道,“殷六俠,紀曉芙背棄婚約私通魔教,今日起便不再是我峨眉弟子,你與他的婚約更無須再提。紀曉芙對你武當的恩情,更與我峨眉無關。”
滅絕師太手中拂塵一挑,銀絲被內力激盪,滅絕師太一牽一引,俞蓮舟與殷梨亭手邊的茶盞就輕飄飄的飛起,落到了不遠處的空桌上。
俞蓮舟見滅絕師太這般端茶送客,只能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師太,在下等人告辭了。”
滅絕師太如此不容情面,當真是俞蓮舟殷梨亭所料未及。未到峨眉山下,殷梨亭就紅了眼圈,低聲道,“滅絕師太竟一點師徒之情都不念……”
俞蓮舟搖了搖頭,嘆息道,“峨眉派女子衆多,清白名聲尤爲重要。想來滅絕師太是紙包不住火,不想拿整個峨眉的名聲去全一個弟子的師徒之情。”
俞蓮舟說着就望了宋青書一眼,心道做掌門可不能快意恩仇,取捨之道青書也該明白才行。哪知這一望去,卻見宋青書呆呆的望着一個方向,整個人失魂落魄,根本就沒聽見他們說什麼。
俞蓮舟順着宋青書目光望去,只見一個身着青裙的少女,清麗絕俗亭亭玉立。俞蓮舟見宋青書那般呆樣,不由得低聲怒喝道,“青書,你在看什麼!”
宋青書望着那前世的魔障,心口猶若刀割,一時間想起周芷若神色冷漠,似乎連鄙夷他都不屑,一時間又想起周芷若親近的挽着他的手,口口聲聲外子外子。
看一眼便如同被割上一刀,可卻無論如何也轉不開眼。魔障魔障,明明勘破了,爲何心還是這樣疼?
忽地耳邊響起一聲低喝,宋青書如夢初醒,擡眼就見俞蓮舟面色冷峻目光森森,宋青書一時竟忘了今是何時又所處何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幾步一把抱住俞蓮舟的腿,只怕晚一刻俞蓮舟便要一招雙風貫耳清理門戶。
宋青書悽聲道,“二叔,青書知錯了,我不想……不想……”
宋青書冷汗涔涔,聲音驚懼,幾度張口卻不知該如何討饒。武當七俠兄弟情深,害了七叔的自己有何面目在二叔面前求饒?倒不如就這般死在二叔掌下,也好過苟活於世讓父親傷心。
俞蓮舟被他這反常模樣嚇得不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急道,“青書,你怎麼了?”
宋青書怔怔的望着俞蓮舟,又看看旁邊一臉詫異的殷梨亭,這才明白今夕何夕,原來並非是在屠獅大會上與二叔交手之時……而今他還沒有行差踏錯。
不,他以後再也不會行差踏錯了!
宋青書冷汗涔涔溼透背衫,定了定神,才道,“二叔,六叔,我一時走神……”
俞蓮舟皺了皺眉,又看了看遠處的周芷若,才道,“少年慕艾本是尋常,但這樣失魂落魄,成何體統。”
宋青書懦懦應了,“青書知錯了。”
俞蓮舟無妻無子,從不知男女情愛是何滋味,而今見侄兒一臉狼狽,心中不免心疼,“你若是喜歡峨眉派那名弟子,就讓你父親來提親,滅絕師太爲人雖然嚴苛,但未必不會同意。”
宋青書卻連連搖頭,努力撇清,道,“侄兒並無這等想法。”今時今日,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去招惹周芷若了。
俞蓮舟見他撇清的無比堅決,恍若方纔的失魂落魄沒發生過一樣,心中十分不解。但既然宋青書本人都這樣堅決的說沒有了,想必就真的沒有吧。
下了峨眉山,俞蓮舟就獨自回返武當,臨行前免不了對殷梨亭切切囑咐,“出門在外,小心在意。”
他心知殷梨亭行事較之尋常男子總有幾分軟弱,又囑咐宋青書道,“便是見了楊逍,也不可墜了武當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