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種地步,葉夕不管心裡是什麼想法,終究是對姐姐的尊重佔了上風。
此時已經到了晚膳十分,葉瑤華留下弟弟一同用了晚膳,方纔親自送葉夕出了宣國公府邸的大門。
夜幕之下,葉瑤華看着弟弟的背影,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這些年來,她對弟弟盡心竭力,兩姐弟互相扶持,終於有了而今的功勳富貴。但是到了現在,二人之間的隔閡卻也慢慢大了。
今時今日,兩人都不是當年在樟木村時可爲對方去死的人了。今時今日的葉夕,作爲弟弟依舊無可指摘,但是作爲同盟,卻已經不行了。
出嫁還是入贅,說起來只是葉家的事,但實則卻是有人看不慣她葉瑤華以女兒之身而居高位,更看不得她爲天下女兒張目罷了。
只消她葉瑤華嫁了人,便定會有人拿着三從四德來攻訐她。一人的力量如何能與整個世界的倫理規則爲敵?
古有商鞅變法,結果又如何?她葉瑤華不敢自比商鞅,但是此時情勢如臨深淵是事實,只消退一步,便是生不如死。
葉瑤華與葉夕本該一榮共榮,但葉夕的實際立場卻站在了葉瑤華對面。
若是葉夕當真看不到姐姐的困境,那便是葉夕腦子不夠用。
若是葉夕心知肚明卻依舊如此,那他早晚都會拋棄掉葉瑤華這個看似天然的同盟。
究竟是哪一種,葉瑤華關心則亂判斷不出。但無論是哪一種,葉瑤華都很失望。她所說的失望,確實是真實的。
宣國公葉瑤華要招贅的消息漸漸傳了出去,有皇帝在後面撐腰,也沒人敢當面指摘什麼你葉家不還有男人又不是絕戶之類的話。
男人做贅婿,確實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但是,架不住人家宣國公位高權重,皇帝信任支持啊。願意往上撲的依舊不在少數。
可是國公府門第太高,葉瑤華又素來小心謹慎手腕高超,就算是想要投機的野心家或者傻大膽,也沒機會自己蹭到葉瑤華眼前刷存在感,玩什麼書生紅娘的把戲。
這一回,遞名帖的都直接送到宣國公的案頭了。
這就是出嫁和招贅的區別。出嫁嫁給誰主要看父親兄弟的,而招贅主要看的是自己的意願。
葉瑤華正在翻名帖的時候,剛剛成親剛一年的寧安公主登門拜訪了。
這寧安公主是皇帝認的義妹,是當年明教光明左使、現任明教教主楊逍的女兒,楊不悔。
她能封公主原因有二,一是因爲她母親是皇帝當年的救命恩人,二則是當年明教義軍聲名赫赫,皇帝雖然已經把他們打的龜縮一隅了,但同時也要安撫一下自己治下那些普通的明教教衆。
可以說,寧安公主其實更大的意義在於象徵着皇帝對普通明教教衆的寬和。只要不謀反,皇帝還是很寬容好說話的。
雖然已經被封了公主,但楊不悔的性子其實沒怎麼變,還是十分大方活潑的。
她與葉瑤華的交情分外好,日常也不拘泥禮數。這一來正瞧見葉瑤華案頭的一摞名帖、甚至還有畫像。
楊不悔便抿着嘴笑着把葉瑤華推到一邊,自己站在案前道,“快讓我瞧瞧,有沒有合適的兒郎,一定要俊俏好看才配得上姐姐國色天姿。”
這一摞名帖可不像是遞到葉夕案頭那些那麼讓人糟心了。大多都是家世普通、甚至是寒門出身的青年兒郎,也有些大家族的幼子。
年紀最大的,也就是二十七八歲。更甚者,還有十四五歲的少年。
楊不悔看了一圈,最後捏着一個十四歲少年的畫像,面色有點奇怪,“葉姐姐,這樣的年紀也太小了吧?這家人這是想什麼呢。”
“葉姐姐平日這樣辛苦,怎麼也該找個會疼人的。若是招了他,豈不是還讓姐姐你費心思教導?”
“十幾歲的少年心性不定,一瞧就是父母親長送上來的,如果選了日後就是麻煩。我覺得在年紀大一點的裡面挑個相貌過得去的聰明人就行了,家世普通點更好。”
葉瑤華笑道,“我選的本就是未來世子的父親,這人聰明瞭,便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省的給我添麻煩。以後孩子也能聰明些,更容易教導。”
楊不悔心念一轉,“怎麼才能看這人聰不聰明?姐姐,你莫不是要挨個見見?”
“這是自然。”葉瑤華點頭,“既然是招贅,待我選出幾個看着順眼的,先查探一番底細,而後再見見吧。公主不會覺得此舉驚世駭俗吧?”
楊不悔本就是江湖出身,她生父又離經叛道慣了,當即笑道,“這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我這段日子正在學唐史,姐姐您而今比之當年大唐的公主們都不差什麼,怎麼就不能自己瞧個順眼的夫婿了。那些迂夫子的話誰管他們,什麼娶妻娶賢,納妾納色,真是平白噁心人。”
葉瑤華連忙說道,“公主殿下,您拿大唐公主們來和我比,我這可是置身無地了。公主是皇家人,君臣有別,不能比的。”
楊不悔嘆了口氣,“姐姐,你真是太小心了。陛下親口說過呢,視您如親妹的。”
葉瑤華連連搖頭,“名分已定不能逾越。”
葉瑤華適時轉移了話題,“公主還是幫忙掌掌眼,挑幾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吧——說實話,我覺得這幾個年紀相對來說是算大了,但畢竟還是比我小。我自己心裡頭也覺得怪怪的。”
楊不悔抿着嘴脣笑,“有什麼奇怪的,男人都喜歡年紀小的女孩子,怎麼就不興咱們女人喜歡年紀小的了。”
葉瑤華臉都要僵了,指着楊不悔說不出話來。
正這時,葉瑤華身邊的大丫鬟翠苑進來了,她跟着葉瑤華的時間不短了,處事幹脆利落頗有幾分葉瑤華的風采。
翠苑臉上的表情有一點古怪,“主上,有個書生在門口遞帖子,自稱是去年南直隸舉人,他說他是毛遂自薦……來招贅的。”
楊不悔眼睛瞬間就睜大了,轉頭看葉瑤華。
葉瑤華眉頭跳了一下,心道古往今來南直隸都是人才輩出,能考上舉人的怎麼着也該有幾分膽識才華……這樣還來毛遂自薦的,可不是傻大膽或者是野心家能概括的吧?
翠苑呈上了名帖,低頭回稟道,“他說他叫何琰,字子明。祖籍應天府上元縣,前朝至正二年生人,潔身自好從未娶妻納妾,父母在堂現由兄長奉養……”
葉瑤華打開名帖一瞧,字是非常漂亮的飛白體,她擺擺手,“行了,帶他去偏廳奉茶。”
楊不悔默默算了算,“前朝至正二年,今年應當二十九歲。二十九歲的南直隸舉人,從未有妻妾,倒是個好人選。”
葉瑤華沉吟,“看在他是第一個有膽識下帖子毛遂自薦的,我就去見見。只是這人……何必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來毛遂自薦呢。”
葉瑤華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楊不悔不明白葉瑤華的心思,只催着葉瑤華快去,但葉瑤華卻不慌不急,晾了何琰小半個時辰,才慢悠悠的過去了。
葉瑤華去時,何琰正坐在椅子上喝茶。
葉瑤華見這人相貌尋常算不上出衆,只是勝在白皙乾淨,但眉宇間卻有十分從容氣度,舉止規矩有禮。國公府門第高,他也絲毫不見怯弱,讓人一見便覺得十分舒適。
葉瑤華皺了皺眉,這樣的人才,爲何要來毛遂自薦招贅?但等她走進偏廳的時候,面上卻已經微微帶笑,看起來十分端莊和氣。
她在家一向做女兒打扮,此時是炎炎夏日,她穿着一襲翠綠色衣裙、發上只簪着一隻五鳳釵,耳垂上墜着光閃閃的珍珠墜、看起來清爽宜人十分雍容標緻。
如許風華,如許氣度,堪稱國色。
何琰聽見腳步聲望過去,不由得微微一愣,但很快就收攝心神低下頭去,心中覺得十分正常。
——要不是葉瑤華本身相貌氣質都生的十分好,當初怎麼人人都猜她堪配國母之位呢。
“何琰拜見國公。”何琰雖是來毛遂自薦做贅婿的,但禮數卻十分周全,行的是舉人拜見上官的禮。
葉瑤華笑容淺淡,“免禮,何舉人請坐。”
落座之後,葉瑤華便直奔主題,“本朝自定業二年重開科舉,何舉人又是南直隸士子,南直隸素來人才濟濟,何舉人能在其中脫穎而出,可見人才並非凡品,今年春闈大有可期,不知爲何來我府上自薦?如此作爲,豈不是自毀前程?”
何琰說道,“前朝至正二十六年,國公赴應天籌措陛下北征錢糧,途經上元縣,恰逢其會救我何氏一族數十人命,此恩此德,琰片刻不敢忘卻。況且國公所說自毀前程四字,琰不敢苟同。”
葉瑤華眉頭微蹙,快速回想數年前的舊事。
她追隨當今陛下於軍中,司掌軍務,手握重權。很多時候,於亂世中救人於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隨口爲之,過後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自然也從不會想會得到什麼回報。
只聽何琰說道,“本朝從未明文禁止贅婿不得參加科考,當今陛下聖聰明斷,若琰有才學,自會有施展抱負之處。琰之前程,只當與琰之學問德行有關,又與是否入贅,有何關係呢?”
葉瑤華微微頷首,“何舉人有此心胸,足見不凡。本朝開科取士,正需要心胸寬廣之人,方能爲陛下分難解憂。如此說來,何舉人此番來,是爲報恩?”
何琰面色微赧,取出一封信來,站起身來雙手呈上,“這是琰家中高堂連夜派人送來的手書,請國公親閱。”
葉瑤華展信一看,頓覺哭笑不得。信中措辭恭謹自不必說,但含義實在是讓她有些啼笑皆非。
大意便是,救命之恩怎麼報答都不爲過,若不是葉瑤華是女兒身,何家早就想嫁女兒過來,來個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但是現在也沒差了,葉國公要招贅了,何家就數目前何琰最拿得出手,以往因爲遊學四方的緣故這麼大年紀都沒機會娶妻,可見就是天賜給何家報恩的機會,以後何琰生是您的人死也是您的鬼,所以請國公您務必要收下。
信並不算長,何琰估摸着葉瑤華差不多該看完了,又說道,“家中下人說,家父與兄長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不日便到京城。”
葉瑤華擡手輕輕的揉了一下太陽穴,又把手中信放下,才說道,“我實在想不起當年因何事對你家中有恩,便算是確有此事,我難道就是挾恩圖報的人麼?做人心存善念乃是尋常之事,豈能因爲善念而求回報?”
葉瑤華似笑非笑的看了何琰一眼,“況且何舉人,這等許身報君恩的事,當不是你上門來的緣由吧?”
何琰深深一躬身,又行了大禮,方說道,“國公慧明。琰此來確爲毛遂自薦,但自薦緣由卻並非爲了報恩。若爲報恩,結草銜環粉身碎骨何法不可,怎會對恩人有如此不敬之心。”
“琰家中雖然殷實,但並非書香傳家。琰自幼愛書,卻苦無名師,因此曾離家遊學,訪遍名儒。但是生當亂世,曾不慎爲倭人所擄,流落海外,九死一生歷時數載方纔返回故土。離家時,蒙古人尚在我中原肆虐,回返之後,便已見塵埃落定盛世可期。其中滋味,一言難盡。”
何琰略微一頓,說道,“琰少年時,曾在水心門下聽聞葉大小姐才名,但直至去歲,方纔遠遠見了國公一面。國公曆年諸事,琰皆有耳聞。”
“琰敬佩葉家大小姐才華,今日方纔登門自薦。”何琰語氣十分誠懇,“實是恐琰之父兄求見時言語冒然,令國公誤會了琰之用心,也折損了國公清名。”
葉瑤華微一沉吟,卻問道,“既如此,你爲何不與父兄商議,如其他人一般遞送名帖入府,不提舊事不就成了麼?”
何琰說道,“琰已去信與父兄,爲的便是說明不提舊事,只是尚未收到回覆。事關真心,琰只恐此事不成,不敢有半分僥倖之心,因此方不願如其他人一般遞送名帖。況且,琰斗膽猜度,國公若有心,何事能瞞得過去,豈是舊事不提便足夠的?倒不如琰獨自登門,開門見山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