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宗主的故事(十九)
在寧王的左手差不多能夠活動自如的時候,對寧王下場翹首以盼的羣臣們終於等來了皇帝的旨意,“禁寧王於啓祥宮,撤寧藩護衛軍,令各藩王世子入京。”
羣臣眼睛都直了,這與想象中的也差太多了,比起謀反這件大事來說,根本就不痛不癢。寧王依舊還是寧王,寧藩依舊還是寧藩。
謀反的是寧王,跟着倒黴的卻是其他藩王,要把世子送進京城,那就是做質子的。
要知道當年皇帝就撤過一次寧藩護衛軍,可最後不還是一句話就給加回去了?現在不弄死寧王,寧王早晚能走出啓祥宮!東山再起太有可能!
這絕對不可以!死諫!絕對要死諫!
除卻真正爲江山社稷要弄死寧王以儆效尤的,還有一種就是已經弄死了寧王親信害怕寧王沒死會復仇的。
兩類人差不多佔滿了整個朝堂,難得同心協力就是要弄死寧王!
這羣人都不知道,寧王正負手站在一間偏殿裡,透過窗子把他們死諫的模樣看的清清楚楚。
他當然不是主動要求來的,而是被七夜魔君派人領來的。
七夜魔君什麼都沒說,就是讓他在那裡看着,然後寧王就明白了。他忍不住對金光感慨,“我以前還不明白他爲什麼能做魔君,現在看來,他不做魔君都是可惜了。”
金光默默打坐,他知道寧王只是心中鬱悶,要感慨幾句而已。畢竟誰要做接下來的事,都會挺鬱悶的。
寧王嘆了口氣,擡手除下代表藩王身份的發冠常服,命人取了一件布衣,說道,“該我去了。這場戲他開了場,我便該演完。”
金光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寧王卻是展顏一笑,“本王已是沾了你的光,若不是仗着你在,你以爲他會不動我麼?”
“成王敗寇,沒什麼可說的。”寧王微微眯了下眼睛,他的目光似是穿透重重殿宇,落在皇帝寶座上一樣,“你是知我的,人心苦不足,本王也就是個俗人。”
“——我想爲英英多要一點東西,”寧王低頭笑了笑,“歷代寧王都想要的東西。你說,他會不會因爲你,而將我想要的給我?”
“我覺得他不會,所以,爲這一點我想要的,難免要犧牲一些能夠捨去的。”
“雖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但他卻依然能將我與你分的很清楚。”
“他的性格很有趣,他並不是皇帝,但卻能極快的扛起皇帝的責任,同時掌握屬於與皇帝的權利。”
“而今,他雖偏向於我,但也僅止於此。我不會因此而死,但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
寧王灑然一笑,繼續說道,“當我知道那個軟弱無能的皇帝消失掉了,我真的非常開心。讓我向那樣一個人俯首,即使是爲了英英,我也做不到的。”
“但是眼前這個,我卻並不介意。有擔當的人,總會讓人覺得舒服。他雖然會迷茫,但卻不會逃避。”
曾經風度翩翩瀟灑尊貴的寧王跪在塵埃裡,布衣披髮手捧血書向皇帝請罪。見過了寧王勃勃野心的每一個人都覺得這一畫面分外不真實。
他們中的不少人心中都清楚,寧王有多麼驚才絕豔。比起寧王,現在的皇帝真的並不出衆。寧王會輸,不是輸給皇帝,而是輸給了人心中的正統,同時也是輸給了時事。
他們雖然會惋惜,但同樣的,他們絕不容許挑戰正統的人活下去。可惜他們都沒想到心高氣傲的寧王竟如此的能屈能伸,更沒想到皇帝似乎被寧王的態度蒙了心。
用皇帝的話來講,“朕與小皇叔的事,乃是家事,往日有分歧,今日也可和解。”
所有人都覺得被呵呵了一臉,蹦高要死諫的被皇帝真的甩去死諫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寧王還是寧王,乖乖住進啓祥宮,各藩王世子也住進了京城,至於寧王世子?正在啓祥宮裡承歡膝下呢。
七夜在豹房裡躲了好幾天,才鼓起勇氣去啓祥宮探望——金光。
沒辦法,他現在看見寧王的面孔有點心虛。他雖然覺得這麼處理了寧王謀反的事情是最好的,可是一想到寧王委曲求全跪求自己,他就覺得沒臉去見金光。
他當然不敢開口說,他就是想看這張一直以來智珠在握的面孔委曲求全的模樣。
同時他心裡還有點不怎麼敢開口的念頭,比如他想讓金光知道,雖然是前世今生,但是他也能分清楚兩個人是不同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他一踏進啓祥宮,不止英英對他十分友好,就是寧王也沒給他什麼臉色看,反而親手遞了一杯茶給他。
七夜是明白寧王這個人的,能讓寧王給他遞一杯茶,自覺做了虧心事的七夜魔君有點受寵若驚。
寧王隨意說道,“這是我剛學來的,他說是正氣茶,能壓制你身上的天魔魔氣。”
“他?金光?”七夜詫異了一下,“壓制天魔魔氣?爲什麼?”
“他說你不能自控是被天魔附身。”寧王說道,“當然,本王是不明白這些的。你若是想弄清楚,或許可以和他聊聊。”
“真的可以?”七夜眼睛一亮,“本君怎麼能見到他?”
寧王動了一下嘴角,“他說可以用入夢大法,在本王夢中相見。”同時,寧王不甚愉快的在腦海中警告金光,“在本王夢中,不要隨意亂逛!”
“……”金光無奈,“你放心,本座與魔君都沒有偷窺的愛好。”
左邊亭臺樓閣,殿宇深深,右邊江南煙雨,杏花小樓。
七夜站在中央,左右顧盼。不多時,有一人自煙雨朦朧中走出,七夜雙眸一亮,朗聲招呼道,“宗主,許久未見,宗主安好?”
金光緩緩道 ,“託魔君的福,本座僥倖未死,還能與魔君在此相見。”
七夜不由得沉默了一下,嘴脣動了動,不知道該從哪裡解釋比較好。
然而,金光把人弄進夢中,本就不是爲了聽什麼解釋的。他所關心的其實只是天魔而已,所以金光言簡意賅的把前因後果的講述一遍,然後說道,“天魔早已降世,七世怨侶的命格已然毫無用處,魔君日後無需擔憂本座要殺聶小倩了。”
七夜快速的抿了一下嘴脣,金光又說道,“本座相信魔君亦不願被天魔控制,只要魔君配合本座,天魔也不足爲懼。”
七夜露出不滿的表情,“宗主尋我,就爲了說這些事嗎?”
金光心中一愕,還有什麼事能比天魔重要?七夜窺見金光神色,更爲不滿,說道,“本君早就說過,本君不愛聶小倩!”
“宗主爲什麼總不肯信任本君?”七夜問道,“難道就是因爲宗主口中的時間回溯嗎?可是本君並不記得時間回溯之前的事。”
“在本君看來,世事已然變換。宗主不該用以前的想法來揣度本君。”七夜伸手按住金光手臂,道,“就如同宗主與寧王,雖然是前世今生,但是際遇不同,人便不同。寧王能爲權利折腰,但宗主卻不一樣。”
金光深吸了口氣,道,“魔君說錯了,本座與他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他能爲權利折腰,因爲他所要的就是權利。而本座則只爲除魔,只要能夠除魔衛道,什麼手段都不重要。”
“若本座生爲尋常凡人,依舊會爲了心中所求不擇手段有所取捨。本座與寧王沒什麼不一樣,我們所遵循的,並非天地世俗間的規則,而是自身的行事準則。”
七夜呆了一下,然後眼裡露出一點委屈的神色,“就算你這麼說,我覺得也沒什麼所謂。當年救我性命的人是你,爲我梳髮做飯的人也是你。這些年來,我常在夢中聽見你的笛聲。”
金光嘆了口氣,“那你可知道,原本的金光宗主是不會吹笛的?本座爲天魔魔氣所累,只能令魂魄轉世。本座的一半魂魄因緣際會成爲竹妖,心中充滿了戾氣和悲傷,因此才學笛排解。”
七夜卻說道,“人會因際遇而改變,我遇到的是現在的你,你遇到的也是現在的我,這就足夠了。本君願贈宗主以木李,宗主的意思呢?”
金光神色一動,七夜忙緊張的說道,“宗主既然言明甘願不擇手段除魔衛道,那麼不如考慮本君的提議,才能更方便的對抗天魔。”
金□□急反笑,“魔君是想要以此威脅本座嗎?”
七夜踏前一步,說道,“我沒有!我——只是想讓你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多偏向我一點。因爲,宗主實在是個極爲聰明的人,有的話就算不說早晚也瞞不過宗主。”
金光挑了一下眉頭,“本座不明白?魔君爲何——”
七夜笑了一下,他用一種沉思的、同時也不確定的語氣說道,“我自幼就是陰月皇朝的聖君,所有我想要的、我希望得到的,都會得到。我並不確定——”
金光的眉心微微皺了一下,七夜笑道,“但我知道,如果沒有試過,一定會十分遺憾。”
金光的脣角緩緩彎起來,“所以,魔君的意思是,你想要、得到我?”
七夜並沒有否認,他笑道,“魔是十分任性自我的種族,雖然在你口中,我本該是人。但是我終究是作爲魔長大的。想要的就去得到,這是魔的準則。”
金光呵呵冷笑,他有一句話在舌尖轉了幾轉,卻終究沒有說出來——怎麼你看上聶小倩的時候,爲她神魂顛倒容他予取予求,反過來對本座,就只剩下如此直白的交換?
七夜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金光的不悅,他輕聲道,“但不論結局如何,本君總能對宗主始終如一,縱使世事變幻人心無常,本君始終能信你到底此生不負。”
金光微微怔了一下,他的表情忽地變得有幾分難以形容,似乎是不信與愉悅,尷尬與滿足,甚至還帶着無奈與憂傷。
只是瞬息之間,金光就挑起嘴角,極輕極輕的哼了一聲,“世事變幻,此生不負?魔君記得今日的話,莫要有一天自己反倒把這句話吃下去。”
七夜覺得一股喜悅自心田緩緩流淌,“宗主不會失望的。”他覺得自己終於捉住了年幼時的一個夢。
只有青年人才會輕許誓言,因爲此時此刻,他只知自己得到了一直以來追尋的,卻還不知誓言會有多麼的沉重,而履行誓言又有多麼的艱難。
在據此並不遙遠的數年後,七夜魔君踏上幾乎無望的尋覓之旅時,他想起金光的每一個表情,那時他才真的懂得金光一瞬間的神色變換有多麼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