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女傭上前稟報說衛四已經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應該是有事要彙報。
剛醒過來的賀雲樓尚帶着幾分慵懶,聞言長眉輕挑,“讓他到書房等我。”
用過早飯,賀雲樓來到書房,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衛四外竟然還有一個人。
一個被麻袋套住人,靜靜地依靠在牆角處,若不是那輕不可聞的呼吸聲,賀雲樓幾乎以爲那是一具死屍。
“他是誰?”賀雲樓盯着衛四問道。
跪在地上的衛四揚起一抹豔麗的笑,微擡起頭和他對視,“昨晚鬧事之人,其他幾個已經被我教訓過,然後扔到別的地方,只剩下這個罪魁禍首,衛四不敢擅自處置,所以特來請示先生。”
他雖說的輕輕巧巧,賀雲樓卻知道以衛四的性格,那些人肯定已經付出慘烈的代價,不過,這些並非他要關心的事。
一連幾日遭受病痛折磨,白蘇又不在身邊,賀雲樓最近頗有些精神不振,心不在焉地擺擺手道:“既然如此,也就一併交由你處理吧。”
誰知衛四卻沒有露出絲毫應有的喜悅之情,反倒是盯着賀雲樓,諄諄誘導道:“島上最近有些不太平,太久時間沒見血,您又很少露面,人心都開始浮動了,還是先生親自來吧,也好敲打一下他們。”
衛四說完,見賀雲樓仍是一副巋然不動的模樣,暗中咬了咬牙,言辭懇切道:“衛四是爲先生您考慮,否則再這樣下去的話,等到您去做手術的時候,萬一……”
“是嗎?”賀雲樓輕輕一笑,毫不在意衛四話中未盡之意,只是擡起膚色蒼白若雪的右手,命令道:“把槍給我。”
衛四心中一喜,連忙取出自己腰間的□□,跪行到賀雲樓面前,雙手上舉呈給對方。
賀雲樓一言不發地撿起,握住槍身,然後瞄準角落裡那個被麻袋嚴密包裹着的人,手指摁在扳機上。
衛四屏氣凝神,緊緊盯着那隻白淨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期盼着它儘早落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雲樓卻始終沒有動作。
胸腔中的心臟越跳越快,急促如雨點,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喉頭,衛四的呼吸漸漸加重,小聲提醒道:“先生?你……”
就在此時變故突生,賀雲樓右手一動,黑漆漆的槍已然抵在衛四額前。
“先生!”衛四大驚失色,眸子裡閃過一抹慌亂,卻又極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殷紅薄脣微微翹起,笑道:“您這是做什麼呢?”
“我給過你機會,可惜你卻不珍惜。”賀雲樓居高臨下,眼神平靜地看着他,夾雜着一絲若有似無的遺憾。
衛四的笑容黯淡下去,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爲時已晚。
槍聲響起,一顆子彈洞穿了衛四的腦袋,留下一個黑乎乎的血洞,鮮血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蔓延而下,瞬間染紅衛四的臉龐,原本妖嬈嫵媚的五官此時也變得格外陰森恐怖起來。
雙眼睜到極致,清楚地倒映出賀雲樓帶着殘忍笑意的臉,衛四的身體漸漸軟到在地,死不瞑目。
房間內唯一個看客卻沒有出現任何不適的反應,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分給躺在地上的人,他隨手將槍支扔到地上,手掌落到輪椅的扶手處。
正當賀雲樓想要驅使輪椅往牆角處移動的時候,突然有人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因用力過度,書房的門板撞到牆壁上,發出碰的一聲巨響,聽起來刺耳極了。
生平第一次,有人敢當着自己的面如此失禮,這讓賀雲樓頗感興趣地眯起眼睛,暗自壓下心底的不悅,朝來人看去。
觸及他冷冰冰的視線,衛七身子一顫,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似乎犯了先生的忌諱,連忙深吸一口氣,收斂自身氣勢,但因心中有事牽掛,緩了片刻,他還是忍耐不住,急切地開口:“先生,白蘇不見了,我……”
賀雲樓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知道。”
“什麼?您知道?”衛七吃驚地看着賀雲樓,然而不等他再發問,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就已經提醒衛七情況有異,他低頭看向地板,直到此時才認出那毫無生氣的人竟然是衛四!
衛七暗自吃驚,剛纔在外面時他不是沒聽到槍聲,也隱隱辨別出那聲音是從書房傳出來的,但讓他沒想到的是,中槍之人會是衛四,而且似乎還是賀雲樓開得槍。
和衛七的慌亂困惑相反,賀雲樓一直十分鎮定,他沒有開口解釋什麼,只是吩咐道:“去把那東西解開。”
衛七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見到角落裡被麻袋套着的什麼東西,凸顯出來的人形物體矮小而瘦弱,他心中一動,連忙點頭應了一聲是,快步走過去,輕手輕腳地解起繩子來。
裡面的人大概是感受到了衛七的動作,興奮地扭動了幾下,夾雜着一兩聲微弱的嗚嗚聲。
“別急,很快就好了。”衛七輕聲安撫了一句,雙手卻不敢有絲毫停滯,繩子終於被解開,帶着幾分愉悅,衛七笑道:“好了,可以出來了,白……”
話音戛然而止,最後一個字被他含在口腔裡,再也吐不出來。
衛七身材高大,站在那裡剛好將被五花大綁的少年完完全全遮擋起來,賀雲樓雖然看不到,但也敏銳地從空氣中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不由坐直了身體,問道:“怎麼了?”
少年被捆綁了太久,遭了不少罪,好不容易等來救星,誰知道對方卻傻愣在那裡一動不動的,這讓他焦躁不已,一個勁地擠眉弄眼。
默了片刻,衛七纔將自己半開的嘴巴重新閉合在一起,滿臉失落和擔憂,怕被賀雲樓看出來,狼狽地低下頭去,挪開身子。
賀雲樓冷然的視線望了過去,看到少年帶着懇求意味的眼睛,對方脣紅齒白,眉眼精緻,卻偏偏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怎麼會是你?”看清楚對方面容的一剎那,賀雲樓臉色突變,失聲喝問道,但葉子嘴巴被膠帶封着,根本說不出話,自然也沒辦法回答賀雲樓的問題。
賀雲樓的臉色陰沉得簡直能夠滴出水來,他沒想到衛四竟然在這個地方擺了自己一道,其實在對方蠱惑他動手殺掉麻袋中的人時,賀雲樓就已經猜出了對方別有用心,並認真觀察了一下麻袋的形狀。
麻袋中的人體形纖瘦,這讓賀雲樓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某種猜想,且自以爲看破衛四佈下的局。
他想讓我親手殺掉自己所愛之人,賀雲樓這樣下了判斷,但他又怎麼會讓衛四如願呢?
於是,賀雲樓將槍抵在了衛四額上,卻不想,仍然中了他的局,一個用生命設下的毒局。
想到了什麼,賀雲樓突然面色一白,急聲道:“出動所有的保鏢,全力查找白蘇的下落,要快!”
很顯然衛七也意識到不對勁,聽到這命令,二話不說就往外跑,心中默默祈禱着那人沒事。
書房裡再次安靜下來,可惜賀雲樓的心卻註定無法平靜,眼皮一個勁地跳着,他本來並不相信什麼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話,此時此刻卻無比希望自己跳動的是左眼。
時間緩緩流逝,夕陽西沉,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而衛七那邊卻一直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賀雲樓壓抑着憤怒和惶恐的心情,垂眸看向地上早已冷卻的衛四,對方臉朝上靜靜躺在那裡,脣角勾起,含着一抹詭異至極的笑,像是在得意自己能將賀雲樓玩弄於鼓掌之間,又像是在嘲諷衆人白費精力。
“我倒是小瞧了你……”賀雲樓冷冷地吐出一句話,聲音中蘊含的仇恨宛若尖刺,幾乎化爲實質,扎傷人的皮膚。
安靜的房間裡只有葉子時不時發出一兩聲低低的嗚咽,只可惜現在卻無人顧得上他。
白蘇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房間裡的東西保存完好,柔軟的被子半掀開着,牀單上還有人睡過的痕跡,一切都和主人在時沒什麼兩樣,彷彿白蘇只是出去上了趟衛生間,下一秒就會憑空冒出來一樣。
當然,這也只是衆人的美好期盼而已。
事實上,一直過了很久很久,都沒人再見到過那個白衣若雪,笑容溫暖的少年。
賀雲樓原打算用葉子的心臟,但現在衛四被他殺掉,白蘇又下落不明,再見到眉眼間有幾分像白蘇的葉子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下不去手。
賀雲樓等了很久,一直拖到心臟移植手術開始的最後一分鐘,也依然沒有收到任何與白蘇有關的消息。他終究只能帶着滿腔的失望,被人推進手術室,與之相伴的,還有深深的不甘。
在賀雲樓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裡,他每時每刻都在於病魔搏鬥,未曾有一天得閒,沉重的精神壓力讓他即使在遇到一個令自己心動之人的時候,也不敢做出絲毫輕率之舉,因爲任何一點情緒波動,都很有可能是奪走他生命的□□,於是只能選擇忍耐。
而現在,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擺脫病魔的機會,那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卻消失了。
世界迴歸蒼白。
即使此次心臟移植手術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即使他頑強的熬過了排斥期,即使現在的賀雲樓早已不再需要輪椅,走路時健步如飛,也仍然沒有讓他露出哪怕一點笑意。
那次夜間窺島的行動,致使景家損失了一批優秀人才,加上賀雲樓有意出手教訓,雲城景家因此元氣大傷,上任家主病逝,而作爲繼承人培養、帶着一身的傷從島上逃出來的景辰亦不得不臨危受命,接手偌大家業,再也沒有時間像以前一樣玩鬧,身上銳氣漸漸被消磨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戴上眼鏡,配上一身嚴謹沉悶的西裝,倒是一副商業精英的經典扮相,再也找不到當初的灑脫和率真。
至於葉子,他被強制留在島上,看在那張臉的份上,賀雲樓沒有殺他,卻也從來沒有給予他任何一絲優待。
但葉子依然很害怕,每天兢兢業業提心吊膽,而這一切都歸功於賀雲樓說得一句話。
那天葉子縮在花園裡,泄憤似地揪着一叢薔薇花的花朵,賀雲樓不知怎麼的突然走了過來,看着那叢薔薇,冷然笑道:“據說用人血澆灌後,花朵會開得更加鮮豔呢。”
那詭秘的語氣簡直讓葉子不寒而慄。
葉子第一次生出了後悔的心思,如果不曾來到這座島,或者在更早之前,沒有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他現在是不是正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
賀雲樓轉身離去,葉子抱膝痛哭,緋色的薔薇花瓣紅得好似沾染上了鮮血。
沒人知道一具屍骨就埋在那薔薇花下,隨着歲月流逝,慢慢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