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和四年十月,鮮卑中部草原。
軻比能又驚又怒,他攻打錯了方向,沒有料到東部落大人彌加及其部如此不堪一擊,致使悲慘的結果需中鮮卑部落承受。所幸步度根足夠精悍,否則只此一戰三部鮮卑便會盡數陷落,今後當不復再有鮮卑之名。
即使驚懼,也不能改變軻比能所需面臨之困局,曾經草原上最強大的中鮮卑部落被西遷的東鮮卑亂軍連殺帶趕,消失在鮮卑草原與大漠之中。他沒有部落、沒有補給,縱橫大漠三十年,軻比能一生從未如此窘迫。
在興和四年,他的人生像被人用刀子劈開,往前是鮮卑雄主,往後是落水老狗。
在他身後窮追猛打的是幷州牧馬騰,在他身前圍追堵截的是徵北將軍太史慈,這些燕氏悍將無比兇猛,令虎步塞外的軻比能進退維谷。他不敢打這樣的仗,因爲他的部落勇士死一個便少一個,可又不能不打,因爲他很清楚……這些中原人離開黃河土地,深入大漠只有一個目的。
取他的命。
前路彷彿成了一個個艱難險阻,即使能躲避漢軍的追擊,許多年前他自己分出去的西部落大人步度根也未必能放過他。軻比能,大約清算的時候要到了。
但他並不憎惡,不憎惡漢軍、不憎惡燕北、不憎惡彌加也不憎惡步度根,即使在最爲難的時候,他也不曾憎惡任何人。別人咒罵時他不抱怨,別人不咒罵了,他仍然不曾抱怨,他只是引領着自己部下的勇士,一次又一次險而又險地避過漢軍追捕、一次再一次逃出生天。
這種時候人心都是焦躁的,就像塞外的戰事從來不是以單純人力就能取勝一般,真正決斷他們生死的從來都不是人,人哪裡有這麼大的威能呢?決定生死的,是天。
是太一神是蒼天是黃天是馬鹿天神,因爲冬季要來了。
軻比能與太史慈,在春夏之交同時由塞外與漢地出征,他們軍隊的部下身着單衣鎧甲。不過這一次,蒼天顯然站在燕北這邊。太史慈部因掠奪了衆多部落,他們的軍卒早就都換上毛皮大鎧,儘管數量不是很多,但這對太史慈來說,無疑增加了他們能繼續在草原上作戰的時間。
軻比能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他們的糧食快被吃完,依然沒有在逃竄路上尋找到能夠讓他們避難的部落。
他只有一路向北,逃。
不是軻比能膽怯,他也試過在塞外給身後追擊的馬騰帶來一個深刻的教訓。但馬騰並非像他心中所想那般怯懦不知兵事,恰恰相反,這個司州扶風人早年以涼州軍司馬身份加入叛軍,後與統領十萬羌人叛軍的首領韓遂分庭抗禮的漢將又豈是易與之輩?哪怕馬騰兵少,但接近兩萬幷州軍士在燕氏最重視的兵甲器械武裝之下,哪裡是鮮卑人說攻取就能攻取的。
雙方歷經數次遭遇戰,不分輸贏甚至軻比能還隱隱有些劣勢,倘若不是他部下兵馬多,只怕如今士氣便崩潰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再向南交戰,只顧着悶頭向北跑,一路逃過弓閭河翻越至狼居胥山北。
就是霍去病封狼居胥的狼居胥山。
這過去是漢家大將軍霍去病徵討匈奴時出塞兩千裡追匈奴人逃竄的路線,軻比能今日翻山而逃恍如昨日重現。倘若有步度根部下首領在此,恐怕西鮮卑會有人在此叩拜祖先……雄極一時的匈奴人衰落自此而始。那時候他們的祖先便是如此,越過狼居胥山,逃向更北方不適人馬生存的地帶,本欲休養生息,但殘酷的嚴寒與短缺的糧食卻令匈奴更加衰落。
他們花了兩百年時間才從瀚海(貝加爾湖)重新回到塞北,回來時物是人非,留在塞北的匈奴子孫成了漢地歸附的南匈奴,而漢朝,已經從西漢的元狩年間變成東漢永和年間,剛想再和漢朝碰碰手,卻被竇固、竇憲幾代大將軍輪番征討,四軍齊出打得屁滾尿流,大部向西遷去,這纔給了東胡種的鮮卑、烏桓在草原上發展的機會。
西鮮卑要比中鮮卑更清楚這些事,因爲西鮮卑大人步度根所征服兼併的部下中,就有過去屬於匈奴人的鐵弗部。
“軻比能再往北走,死路一條。”
在東方朔的《神異經》中寫到:北方有層冰萬里,厚百丈;有溪鼠在冰下土中,其形如鼠,食冰草,肉重千斤,可以作脯。
海象如果知道它們被東方朔稱作‘老鼠’,恐怕會氣得用大板牙戳死這個漢家神棍。
匈奴人與漢孝武皇帝的戰爭,就是一戰打掉百年國運的典型案例,只是他們當時還不知道。
當軻比能率軍越過狼居胥山進入瀚海也就是後世稱之爲西伯利亞,率領他的部衆被太史慈驅趕地離北極圈越來越近要和海象做朋友時,他也還不知道此情此景,在後來的歷史中意味着什麼。
東漢竇憲讓北匈奴被迫西遷的二百年後,中亞草原上出現一個叫阿提拉的匈人,其滅亡東羅馬被稱作上帝之鞭。現在中部鮮卑雄主被趕進瀚海,誰又能知曉在將來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
一百三十多年前匈奴人離開草原,給予東胡鮮卑做大的機會,那是因爲那時候的漢人尚沒有充足的輜重補給來完成佔領草原的使命。但現在不同,在太史慈的身後,每隔十里是綿延不絕的亭、每隔百里是接連不斷的寨,這意味着……在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趙王統治下,中原王朝將第一次向草原邁開步伐。
至於究竟能不能擴張版圖?
能做決定的人不在乎,在乎的人又沒資格決斷。
燕北想要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他想惠及後人卻沒有多少顧慮今人,至於這江山是不是由他來坐、至於燕氏又能稱霸多久……即使在不遠的將來他再度造反登上天下九五,說真的,他並不在乎。
時至今日,當他有資格去想一些東西並切實做出影響今後百年千年的決斷時,卻發覺這些決斷大多滄海一粟。王朝的輝煌無可避免,那麼王朝的衰落亦無可避免,這些事情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那麼他又能抓住什麼?
平定天下?天下總有人平定的,就算他燕仲卿不去平定,也有曹孟德劉玄德去平定,而後千代萬代,這道理終歸不變。秦亡有漢興,漢亡有趙興,那他又能改變什麼?
漢人夠多、天下夠大,他的子民與後世子孫,有資格也有才能去決定、評判他們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他要做,便去做秦皇漢武沒做卻想做的事。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