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南郡,巫縣。
江水河畔,軍卒民壯將一車車兵甲輜重搬上戰船,江畔連營數十里,人馬走動喧鬧非凡。將軍一下令,軍卒便要跟着動起來。
劉備牽着戰馬在營地間穿梭,不斷對各營兵將叮囑着船隊前後事項,若臨戰當如何、行船當如何,不厭其煩。他部下兵員繁雜,雖然如今已不剩多少北方兵,可軍中老卒新卒交雜,何況向來沒有根基,大多步騎從來沒有過水戰的經驗。如今大軍將要走大江入益州,便是做足了準備也仍舊擔心在水上出亂子。
劉備是幽州人,上船就覺得心裡不踏實,更別說還要逆流而上,看向江面的眼神都直打怵。
不過劉備雖是這樣,但身旁跟隨的一衆親衛卻心態輕鬆,跟隨劉備這十幾年,他們早習慣了四海爲家的流浪,反正在哪兒都呆不長,索性不如看開點,心裡早就做好準備了。
“將軍,三將軍來了,看着好像挺急。”
護軍陳到的話音剛落,劉備轉頭向營門望去,便見張飛騎策黑馬一路行來,臨近十幾步勒馬翻身而下,甩開繮繩邁着大步過來,看看左右長出口氣,風吹日曬的黑臉上淨是焦躁不安,道:“兄長,俺這心裡還是不踏實,當真要去益州?”
倆不踏實的人,算是湊一塊了!
劉備不踏實是因爲即將乘船,張飛不踏實卻是因爲放不下荊州。
他怎麼能放得下?
過去安喜縣、平原縣、青州刺史、徐州牧,但凡是縣的,他們便能待上幾年不挪窩,但凡是州,不出三年便被人打跑,十幾年來從未有過像樣的基業。可這一切在去年便不同了,荊州是劉備的福地,蹉跎數年一朝翻身,劉表派他們去攻打汝南,從攻的魏延、黃忠都是良將,兵甲輜重荊州各郡一次配齊,在汝南勢如破竹!
好景不長,曹操被燕北一路打進豫州,荊州的江夏太守黃祖還領兵進攻他們,汝南破敗難守,索性一路打破江夏殺死黃祖。張飛那時其實就不想走,想留在汝南和曹操戰個痛快,可兄長被諸葛亮那一套什麼益州天府之國的話迷了心竅,他們又回到荊州。
張繡和姜晉帶着大軍打進荊州,劉表腹背受敵獨木難支,遂向他們求和,讓劉備屯兵江夏,操持着與曹操的戰爭。張飛這邊還心心念念着汝南,看什麼時候能打退曹操奪回汝南呢,益州來個使者……上萬大軍便要啓程入益州了!
“兄長你說咱這不是又白忙活了麼!”
打下來的土地拱手讓人,此次拱手讓人。守不住的沒辦法,可這能守住的,也要讓?
“白忙活?呵,算是吧,又白忙活了。”
劉備曬然地笑,竟是被張飛一句白忙活說的鼻樑發酸,轉頭望向江面,額頭皺紋與鬢間白髮極是顯眼。他纔剛四十來歲,本應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可顛沛流離備受心酸讓他看起來要衰老許多。
他叫劉備,備受磨難的備。
“去益州吧,至少能有一份基業。”劉備強壓情緒,咬牙對張飛道:“益德,我想了想,如果你想留在荊州,就留在荊州。我向劉使君表你爲南郡太守,把江夏還給荊州牧……聽我說!你與憲和留在南郡。”
“那兄長都走去益州了,俺還留在這做啥?”來時張飛氣鼓鼓地不願去益州,現在要他留下卻也老大不樂意,連連搖頭道:“俺還是跟着去益州吧!”
劉備擺手道:“留在荊州,留個退路。”
“退路?”
張飛不解道:“這還要啥退路,益州兵那模樣,哪兒能打過咱,那劉季玉俺一伸手就掐死了,哪兒還要啥退路!”
這倒不是張飛說大話,劉備從北走到南,走一路募一路兵,但凡不是新卒的,便都是精銳的,甚至北方幽冀兵絕對稱得上身經百戰,而且這百戰還不是誇張的虛數。他們經歷最殘酷的戰火活下來,軍卒練就一身本事,他們這些將領也非同一般。
涼州兵、幷州兵、司州兵、幽州兵、冀州兵、青州兵、兗州兵、豫州兵、徐州兵、揚州兵、荊州兵,他們都與之對戰過,熟悉天底下所有軍隊的戰法,知曉天底下大半戰將的慣用伎倆。如果這樣的軍隊不是天下強兵,那什麼纔是天下強兵?
益州所仰仗,不過東州兵。而劉備最不怕的,就是東州兵,因爲他打過的荊州兵,比東州兵還東州兵!
“我們沒去過益州,何況在益州要面對的不單單劉季玉,還有張魯,還有燕仲卿。”燕仲卿的名字似乎總是要比別人沉重的多,無端爲劉備的話增添幾分重量。“張魯攻州府,打的是趙國漢中太守的旗號,雖說還不知是真是假,但早晚會與趙國兵對上,爲何留退路……爲了這次不白忙活,益德,你真要與憲和一同留在南郡,招募流民操練兵馬。”
荊州的戰事一時半會不會平定,劉表麾下士人多,軍士也聚集了北方連年戰事逃來的百姓,地廣人稠,輸掉幾場仗算不得什麼大事。益州之事在成功之前,劉備心裡也不太有底,過去總是被戰事驅趕着顛沛流離,沒有機會也沒意識去留下退路,如今有了機會也吃夠了顛沛的虧,劉備要留下一條退路。
南郡。
南郡地處荊州之西,比鄰益州,不論支援益州還是向益州撤退都來的容易。儘管南郡現在百姓不多,可日後荊州混亂,百姓必然都向南郡逃難,只要能保住流民,早晚那會有人口興旺的那天。何況劉備心裡也有一點隱含的期盼,若此次入益順利,將來便可依諸葛孔明的籌劃,發兵攻下荊州。
登上戰船的劉備心裡火熱,他一直記得諸葛亮在隆中對他說出的那番話,‘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衆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