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沒時間去理會皇帝因聽到他要叛亂的消息被嚇昏過去,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心。有些重要決定在思慮時總顯得難以抉擇,可一旦決定做下了,施行過程中其實也就那麼回事。譬如燕北想要叛亂的消息,以往觀念決然不同的兩大陣營,朝臣與燕氏部下,在這之後的幾個月中通過不同渠道得知這一消息而處於對立陣營的人們卻不約而同地做出相同選擇——在他們所處的地方,緘口不言。
在幽州在幷州、在河北在河南、在關中在涼州、在邯鄲在鄴城,人們臉上是一樣的風平浪靜,人們的心裡是一樣的波濤洶涌。
燕北麾下沒有那麼多直臣、皇帝身邊沒有那麼多忠臣。一邊忙着籌備新朝迎接鉅變,一邊忙着明哲保身以求苟活。有趣的事發生在鄴都,當劉協自昏迷中醒來後便發現,往日裡那些在自己耳邊聒噪着說燕北壞話的人都突然失蹤,嚇得他拉着伏完的手問:“是不是趙王,燕賊把他們都抓走殺了!”
伏完的臉色似乎一直是灰敗的,本就衰老的面上更顯憂心忡忡,搖頭對皇帝道:“陛下,他們聽說趙王回來要,唉,都跑了。”
“跑?能跑到哪裡去?”劉協似乎都沒有力氣憤怒了,風寒的發熱症狀讓他只能擡手輕飄飄地拍着榻邊,掃視着周圍那些陌生的醫匠面孔,末了才從喉嚨裡喊出一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問道:“吉,吉本呢?他不是要爲朕刺殺燕北,說什麼待燕北進鄴都,與他兩個兒子領武士像過去的大將軍那樣砍成肉醬,刺成肉串嗎!”
砍成肉醬?這說的是張老爹砍何屠子、呂兒子刺董胖子。伏完在心底嘆息,當年皇帝病好初愈,董卓要進宮拜會皇帝,被呂布刺死;何進進宮是要見他妹妹反被張讓砍死,他們死並非是因爲他們蠢笨,而是因爲在皇宮內、在身邊有他們所信任的人,所以才能把他們騙來。
燕仲卿在這皇城鄴都之內,他相信誰呢?那個誰也不信的馬匪只信恩義,除了這個他誰都不信。若早上兩年他進宮連兵器武士都不會帶,可現在?
伏完緩緩搖頭,聽到皇帝剛一醒來便如此失態,連忙轉頭讓女兒伏壽將殿中醫匠都趕出去,這才關緊了寢宮殿門回到榻邊對皇帝道:“陛下別想這些了,萬事還有老臣在,陛下就,就安心養病吧。”
伏完仰頭看着這座燕仲卿早年親自下令建起的恢宏大殿,或許幽深的宮禁從來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麼密不透風。可對皇帝而言,卻就是這麼地嚴實,矇蔽他一切視聽!
他着實不忍心在此時告訴皇帝,他所信任的吉本在知道燕北已決心反叛朝廷的當日便不知蹤影,只能憑藉猜測去思慮或許是藉着城外太史慈的兵護送各地醫匠入城時喬裝逃了出去。
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但這並不妨礙伏完鄙視吉本。人們似乎都認爲燕北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所以可以從親近皇帝進些妄言來得到仕途上的捷徑……可當發現燕北真的打算反叛時,便鳥獸散跑得不見蹤影。是啊,燕北真的反叛了,哪裡還有他們成功的機會呢?倒不如保全性命。
“都走了,都走了。朕怎麼辦?燕賊要來殺朕了,朕就知道,他遲早,遲早……”
劉協無力地擺手,兩行清淚自臉頰落在榻上,伏完看在眼裡心頭同樣難過,叮囑女兒好好照顧皇帝,這才緩緩地邁着步子走出寢宮。雖說是一切有他,可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正午的日光在檐牙下映出光影,殿外空地上幾個醫匠交頭接耳地小聲分散着驚慌,見到伏完出宮統統低下頭來拜倒在一旁,唯有一人對伏完遙遙低頭拱手。他叫張機,早年與黨人何隅爲友,先帝時曾任長沙太守,在任時首創醫匠坐館看病的舉措,精於醫道。後來劉表入荊天下大亂時離開長沙回到家鄉南陽,又一路北上至相對安寧的北方,在醫匠中名氣很大,此次便被徵召來爲皇帝治病,那些醫匠都唯他馬首是瞻。
“仲景,如今宮外多有不安,你帶這些醫匠先於宮內住下。老夫知道這於禮不合,也沒辦法只是權宜之計,務必將皇帝的病治好。”
伏完說的不是假話,穿過幽深複道走出宮門,最先迎接他的不是家中披堅執銳的武士而是城中各處此起彼伏的滔天聲浪,似乎這座龐大的巍峨的漢朝國都處處都在爭吵,伴隨着淒厲的尖叫與哀嚎。
三天,三天能改變多少事?
能改天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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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您進宮這半日,城裡十幾樁兇案,有擡高糧價的商賈被哄搶的百姓打死;有當街報復鄰里仇怨;還有,侍中耿紀被僕人殺死在宅中。”武士言語中帶着卑微的膽怯,生怕主人發怒氣出好歹。如今皇帝病重不理事務,都城的命運皆繫於主人一身,真不知再出事誰能扛得住。
“耿季行,被殺了?”
伏完默不作聲地坐上車駕,撩開車簾望着城西不知如何冒起的滾滾濃煙,他已經沒有力氣憤怒了。沒有任何事會讓他感到憤怒,他扛不住,誰都扛不住。“死了好,死了不必承受活着的屈辱。燕氏子一句話,十餘萬人的鄴都皇城,亂了!這真如,泰山壓頂,啊?”
皇帝太年輕了,他只知道人們願意爲了取悅他而不惜鋌而走險,而沉浸在臣子帶來的這種愛戴與尊重之中,卻不知道別人奉承取悅他不是因爲他是皇帝,而是因爲他可以一言定人之富貴。可他忘了,這世上最有權勢的人並非皇帝,而是趙王北。
相較而言,人們更願意爲了博得趙王不屑一顧的點頭便可以爲此殺人越貨。
難得伏完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商賈永遠是對時局最敏感的一批人,這三日裡各類事物的價格像踩空了般向下跌,唯獨糧食與兵甲,一個時辰一個價,今早最劣的粟米便漲到鬥米四萬錢,轉眼便又被哄搶一空。
“耿侍中被殺後,家僕提着頭顱進了御史臺,就半個時辰前的事。”馬車緩緩向前,武士攥着兵器小心觀看着左右同時向伏完講述着片刻之前的情況,“侍御史甄堯命武士將那人當街格殺,耿侍中的首級現在還在三臺外空地上……主人,小人想去將耿侍中的首級取回。”
“甄堯?你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派人傳信城中兵馬上街市彈壓百姓,將商賈、罪犯、曾作奸犯科者充作軍卒,沒收所有糧草運入宮內。擊鐘鼓,百姓不得上街。”伏完聽到侍御史的名字突然好像又有了生氣,下令過後當即對馬伕道:“送老夫前往御史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