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還未轉涼,但驪州便已最先感受到興和二年最後一季的來臨。這片原本屬於扶余人、高句麗人的土地自十月上旬便進入冬季,作爲驪州牧的王義終於能鬆一口氣……層出不窮的叛亂與鎮壓,終於結束了。
當燕北在中原四處開戰時,驪州並不平靜。儘管這裡的糧食能夠自給,兵甲軍械甚至軍卒都足夠充足,但驪州同樣不平靜。改朝換代帶來的影響深入進這裡每一寸土地,也讓這裡每一個百姓、每一名軍卒,充滿矛盾帶來的撕裂。
其實那場兼併二國的戰爭還在繼續,只是少了真刀真槍,但這才更加危險。因爲對王義而言,他們所比本土百姓強大的,恰恰是刀槍劍戟,不過所幸,漢王朝同樣有強大的文化。
今日一縣之地叛亂、明日三鄉五里舉兵,這樣的事在設立驪州後層出不窮乃至令人只覺屢見不鮮。趙威孫從遼東郡鎮邊校尉變成驪州牧治下的將軍,這個過去的黎陽謁者以遼東兵爲基,飛快地募集數千高句麗與扶余人作爲麾下軍士,馬不停蹄地平定一場又一場的叛亂。
那叫什麼叛亂啊,像在漢地追襲流寇一樣,儘管數量極多卻沒哪個能成氣候的……敢在這種時候在驪州舉兵叛亂的,固然說面對強權不卑躬屈膝的是大勇之人,但也難說他們不是拍腦袋便起兵,轉眼被撲滅的倒黴蛋。
哪怕是最孱弱的民族在危難之際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英雄,而每一個英雄都是值得人們尊敬的。趙威孫尊敬這些在高句麗、扶余故土上起兵的英雄,而他尊敬的方式,便是以最堂堂正正的方式擊敗他們,置之死地。
因爲他要做的是中原王朝之英雄。
趙威孫知道,最難對付的並不是這些沒有絲毫大局觀便起兵叛亂的,真正難對付的,恰恰是古井無波的局勢下忍辱負重的那一批人,還有強衝關卡渡海行倭的那批人。
前者必然會在將來對他們造成威脅,而後者,挫敗他們則是田豫的使命。
自設驪州起,從王義以下,誰都不敢有片刻怠惰,拉攏、打擊、剷除異己這些燕北在中原用過的手段在這裡就沒停過。
不過驪州確實是個好地方,至少對種輯而言,這個在朝廷憤憤不平連刺殺的心都有的漢臣,做了驪州別駕後卻做的很好,而且處處以燕氏故吏自居,這不得不說是非常諷刺了。
但也沒辦法的事,現在北方燕北很尷尬的位置就是對那些讀過書習禮義的人而言,他們不喜歡燕北。可一旦讓他們走出燕氏控制下的土地,真正放眼看看天下,卻又很難說有誰不後悔的。
哪怕不願承認,眼睛卻騙不了人,至少在燕北治下的百姓能夠得到他的庇護,強於這天下所有人!
而種輯的改變,則是因爲只有在遼東之東,大海之北才能真正切身感受到燕北的威勢。以一己之力將一方化外之地歸爲漢土,這樣的功績是誰都無法抹殺的。更重要的是沒了朝廷的勾心鬥角,才能看見真正的燕氏……真正的燕氏不是他在邯鄲看見那個軍政一體獨攬朝政燕氏,也並非看起來好似致力於剷除異己的燕北。
燕氏是一種神奇的力量,這股力量吸引北方吏民開疆擴土不畏外夷;燕氏讓邊郡百姓平日裡吃飽穿暖,活得甚至比混亂中的中原士人還要體面。
整個幽州已經沒有奴僕了,州牧燕東正在各郡嚴令那些豪強釋放奴僕,以僱傭的形式而非強迫。願意做僕從的可領月俸,不願的則有州府分置以力役代耕並終可屬於他們自己的田地,家家戶戶以人丁、爵位、官職來規定最多可擁有的土地。這場起於荀悅的變法在此時看來十分謹慎理性,分田策不在於一刀將大族豪強的田地分給百姓,而在提供基礎下限的前提下以宗族戶口爲出發點設定上限。
就像孝武皇帝的推恩令,傷長子而合庶子……何況在燕北治下的土地,連以麴氏爲首的軍功大族都沒有意見,還有誰能有意見呢?
北方大族的力量,除了追隨燕北的那一批人,其他人早在接連不斷的戰爭中被禍禍地連活下去都耗盡力氣,更別說站出來反對燕北了。
驪州,更是沿用了這種方式。
“使君,目下州中各郡書院漢話漢文皆已傳下很久,接下來該做什麼?”
種輯拱着手對王義問着,這位鐵匠出身的驪州牧給了他很多驚喜,到底是在高句麗輔國數年的大相,如今治理更大的土地也沒有出過什麼差錯。
其實這也是種輯想當然了,王義從不認爲自己的才能會比中原那些自幼便學習如何治理國家的士人強出多少,哪怕後來他再努力,底蘊卻是不論如何都比不上的。但他在這裡唯一的優勢便是,王義在高句麗已經十年了。他今年才三十歲出頭,衣食住行都有不少高句麗人的習性,如果他回到中原,人們多半會以爲他是個久居漢地的外族。
這纔是他治理高句麗的根本,是他既瞭解漢地文化,又深知驪州風物。何況他身份多次變換,數次從頭做起,那些經歷在沉澱後都成爲他人生的財富。
“現在沒州府什麼事了,該辦的事趙將軍自會做好,我們該備冬了。”自入冬以來,王義的心思極爲輕鬆,笑着說道:“等到來年春夏,州中禁絕高句麗與扶余土話,書同文、言同語!”
若說這個時代對待外事最有成效的人是燕北,恐怕沒有多少人會反對。因爲燕北在對中原諸侯的戰爭中表現並不出彩,因爲這從屬張純麾下進攻邯鄲城起便已初現倪端,他一向只領兵不打仗,和插在中軍的大纛起到的作用不分高下,打仗大多是交給更拿手的戰將,但對待外族的心術上,卻沒有誰能超越他的。
燕北曾說過一句話,讓王義一直記得——他們不是漢人,但可以將他們變成漢人。
這纔是毀滅一個民族的最終方式,就算對待匈奴人的打擊,王義想來也是燕北不得已而爲之,因爲漢王朝對南匈奴百餘年的漢化顯然是失敗了。
但高句麗與扶余,這纔剛剛開始。
種輯不解地問道:“爲何不在這個冬天開始籌劃?”
“因爲趙將軍的兵、輯校寺的寺衛還沒到位。這會引起龐大的反彈,所以要把我們的人混進他們裡面。”王義說罷望向天空嘆了口氣,“往後就要小心了,等到明年開春,田將軍就要率船隊開赴青州……驪州,就要靠我們自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