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大漠中,樂水就像一條生命線,養活了兩岸數以十萬計的鮮卑人。
秋天對鮮卑各部落而言都是大日子,因爲塞外每年冬季對鮮卑人而言都是生與死的界限。一至十一月,樂水便會結冰,溫度驟降之下數不清的牛羊駿馬都會被凍死,尚未長成的孩子們也難以耐住寒冷。
冬季的大雪對長城以內的漢人來說是瑞雪兆豐年,而對塞外的胡族來講,那便是一年一度的白災!
比起漢人男耕女織的生活,塞外胡族要來的簡單的多,春天打仗、夏天生小孩、秋天造小孩、冬天躲進毛氈裡磨礪兵器應付來年春季的大戰。
而就在這個大漠裡男男女女都鑽進毛氈帳篷裡造小孩的時節,樂水河畔卻迎來了一羣不速之客。
操着鮮卑土語的漢地商賈好似雨後春筍般地鑽進大漠,走訪一個又一個的部落,用漢人衣裳與小玩物換走他們的烈酒與獸皮和野獸肉類凝固的獸油脂肪……無論鮮卑人還是烏桓人,亦或是從前的匈奴人,只要他們有個部落循着水源遷徙,便多半不會爲難商賈。
他們需要漢地的東西,無論是取悅女人還是衣食享受都會用到。草原上的胡族在這個時代對待漢地的感情是複雜的,就像個壞鄰居。他們知道鄰居家的男主人不但很有財富還很強壯,但女主人卻十分溫柔和善。
因此他們喜歡偶爾去騙或搶些小物件兒,控制在不惹怒男主人的情況下。那麼什麼情況會惹怒鄰居強壯的男主人呢?搶奪他的土地。
所以他們通常會選擇搶奪他們的人口與少數財富,而在漢地皇帝的詔書傳到任何一個部落大人手中時,又再度俯首稱臣,乖巧的很呢!
畢竟三百多年前漢家最強大鄰居匈奴人的殷鑑不遠,無論是誰,羌人、鮮卑還是烏桓,都不會自以爲他們已經強大過匈奴人。
只是這些年來,漢地主人的權威越來越弱了。
鮮卑部落的男人們歡喜於漢地商賈對他們的尊敬,而卻忽略了身側已經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
入夜了,高覽提着鐵矛翻身上馬,一張麻巾蒙在臉上只露出一雙鋒芒畢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遠方接連不斷的毛氈帳篷,對身側之人直勾勾地說道:“儁義,你可記好了,稍後火光一起便衝殺出去,安排一個軍侯部收攏馬畜,其餘兵馬環圍而上,我們要攻殺整個部落!”
在高覽身旁的是一名身量近八尺的青年,看模樣比高覽年輕上幾歲,年齡與燕北不相上下,此時亦提着一杆長矛腰胯環刀騎在馬上,麻巾遮住了面孔,只露出高挺的鼻樑與堅定的眼睛。他的名字叫做張頜,雖然年紀輕輕卻已經是上陣數年的老卒,早在黃巾之亂時便應漢帝劉宏之徵入伍,後來衛戍河間憑靠功勳做了軍侯。在燕北叛亂時面對十餘萬烏桓騎南下寡不敵衆被俘,在燕北與烏桓人以錢糧交換俘虜時被換入燕北麾下。
如今,這個叫張頜的年輕人已經是驍牙軍中的軍侯,高覽很欣賞這個出自河間莫縣張氏的年輕武士,想要將他培養爲驍牙軍的軍司馬,因此這次將他從驍牙軍中調出跟在自己身邊。
儘管他宗族在河間也算豪強,但依照燕北先前在冀州如日中天的威勢,與之對抗明顯不是好的選擇;而另一方面,燕北並不侵犯屬於豪強的利益,一切制度都像漢朝的統治一般,因此並未激起豪強的反彈。張頜則本着騎驢找馬的態度暫追隨燕北。
在這個波瀾壯闊的激昂年代,無數下層豪族都希望光復先祖的榮耀。就像麴義所在麴氏,張頜的張氏也是一般。他的家族並非留侯張良散落在河間的旁支,而是秦末漢初項羽分封的常山景王張耳之後,他們的先祖張耳後來歸順高皇帝,被封至趙國,也被稱作漢趙景王。
時光流轉,眨眼近四百年,河間張氏已不復先祖的榮光,曾經的王室子孫如今只是冀州衆多大氏豪強當中平平淡淡的一個,甚至連冠族都稱不上。
張頜聽到高覽的話,頗顯沉着地點頭應諾,一雙眼睛同樣遠眺着部落。前方的商賈在白日裡已經探明這個鮮卑部落的情況,有五百多匹馬以及千餘牛羊,人口約有近千,算是不大不小。而現在,那些商賈應當已經混入部落當中伺機放火。
張頜擡頭看了看天空,人在大漠中很容易迷失方向,好在這裡附近有條名叫樂水的河流能讓他們分辨方向。
他們所處的位置,在這個部落的東北方向,這是他們即將啓程前行的方向。而從這裡發動進攻,是最好的選擇,因爲部落中的鮮卑潰軍會向着相反的方向逃竄,也就是他們已經走過的西南方。這樣即便鮮卑潰軍找到相熟的鮮卑部落,他們的大隊人馬也已經朝着東北遠走,在大漠裡,漢軍容易迷路,但蹤跡也會被風沙帶走。
鮮卑人追不上他們的!
因此,張頜擡頭看了看高覽,想了想說道:“校尉,可否傳令騎兵散開,環圍部落東北部,敵人比我們少,慌亂之下必然向西南逃竄……等他們找來援軍,我等早已遠遁。”
高覽看了張頜一眼,有些驚奇。早在驍牙軍操練時他便發現這個名叫張頜的年輕武士武藝不錯,更知曉兵事,因而並不奇怪他會提出這樣的建議,只是大加讚賞。在心中思襯片刻,他也認爲此舉可行,當即對張頜揮手道:“不錯,你且去傳令吧,讓人馬散開,以半環包圍部落東北。”
就在此時,突然高覽望見不遠處的部落火光一閃,接着在十餘息中伴着大漠的夜風驟然燒起,接着雜亂的喊聲從其間傳來……越來越旺盛的火焰與越來越清晰的哭喊聲,駿馬牛羊從部落中狼奔豬突而出。
大事成了!
“來不及了!傳令騎兵在衝鋒中調整爲半環包圍部落東北,向西南驅趕潰軍!”高覽猛然間策馬出陣,揮手向張頜傳達命令,接着單臂高舉鐵矛在整齊列陣的騎兵前縱馬高呼。
“衆將士,戰火已燃,諸君隨我用命,馬踏敵陣,殺個痛快,現聽我軍令,隨我衝鋒!”
隨着高呼聲拖着長音在夜空下的大漠中轟然炸響,高覽一手拽繮繩一手擎鐵矛一路高呼着向前方燃燒的部落中策馬奔去。而在他身後傳來張頜傳令的聲音,年輕的武士一般模樣挺着鐵矛一面衝鋒一面高聲喊着:“自衝鋒中向兩翼散開,衝殺敵軍後驅趕其向西南潰退,速戰速決!”
沉重的馬蹄踏在沙漠中本發不出太大的聲音,然而此時兩千匹駿馬同時奔馳,耳畔呼呼的風沙之音與那些揚刀奔馬的漢家健兒的高呼聲匯聚成最激動人心的鼓點。
殺氣暴動!
鮮卑部落此時已然大亂,當大火自部落中各個帳篷燃燒的起初,許多鮮卑人並不當回事,秋季天干,一個不小心火星飛到毛氈帳篷上很容易點着起火,但獸皮子並非那麼好燒,當皮子上的絨毛燒盡自然也就滅火了。
真正讓他們開始擔心的是豬馬牛羊圈都被撞開,牲畜被火焰一驚便亂糟糟地嚇跑,這可是部落裡全族上下保命的東西,族人趕忙跑出帳篷,任憑刀鋒一般刮過臉龐的風沙割面也要奔跑着追趕牲畜。
麴義口中的烏合之衆,在此時此刻表現的淋漓盡致,最先離開職守的便是那些夜間值夜的哨兵,接着便是帳篷中鑽出的那些赤膊鮮卑大漢,身不着片甲、手不提寸兵,僅僅攥着帳門擱置的套馬杆子便鑽了出來,悶頭竄入黑夜的大漠中。
而在這時,自東北方傳來巨大的聲音令鮮卑人內心震撼,這絕不是大漠夜裡好似鬼哭般的風聲。
雪亮的鋒刃劃破黑夜,漢人的呼嘯轟踏而止。
首當其衝高覽一杆丈長鐵矛猝然好似毒蛇吐信般探出,快馬疾馳間穿過一名飛奔的鮮卑漢子,剎那間挑開胸膛,那禿瓢漢子甚至尚未察覺到身體的疼痛,腦海還沉浸在黑夜中驟然奔出的駿馬帶來的驚嚇中時,掌中套馬杆已然飛出老遠斜斜地插在荒漠之中,身體便重重地墜在地上。
瞪大的眼睛寫滿了不可置信,一雙漸漸失去神彩的眸子映出黑夜中竄出好似魍魎般的漢家騎士,接着便被強健的馬蹄踏碎頭顱。
張頜高覽一左一右,各自作爲鋒矢率領騎兵一東一北插入鮮卑部落中,迎面那些鮮卑壯士根本無人能擋,無一不是長矛穿身或是鐵環刀劃過脖頸。
滾燙的熱血灑透臉上蒙着的麻巾,呼吸間帶出沉重的白氣,張頜一把抓住混着沙子與粘稠血液的面巾擲於馬下,單手倒提橫矛戳入人影閃過的帳篷,穿過獸皮帳簾將一名鮮卑人貫穿。旋即雙腿夾緊馬腹手腕一翻,雙手攥着鐵矛猛然橫挑,拖着沉重屍體的鐵矛將帳篷支撐原木掃斷。
伴着龐大帳篷轟然崩塌之音,張頜高聲喝道:“戮盡敵軍,報效將軍,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