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變,在興平元年對燕北而言是最糟糕的壞消息。若在從前,或是這段時間過去之後,什麼東鮮卑在燕北眼中翻不起一點兒風浪,甚至哪怕他對鮮卑南侵毫不作爲都沒有關係。
只要鄉野百姓躲進城池或是山中,就算不組織兵馬與鮮卑人野戰,也不過是損失些許田地中長成的糧食而已,甚至有半耕半牧的烏桓人抵禦,鮮卑人在幽州根本無法完整地掠過幽州鄉野。
這是以逸待勞的做法。
但現在不同,爲了冀州的饑民與持續更久的戰爭,幽州正源源不斷地向冀州輸送糧草,塞外東鮮卑的突襲,必然會影響糧道……這是燕北所不能承受的後果。
燕氏與青州的戰爭,對幷州的征服,促使朝廷還東都洛陽,這都是他必須保住燕氏於北方霸主地位亟待解決的事宜。而要想完成這些震動天下的大事,每一步都不能缺少糧食。
東部鮮卑若在這個時候南侵,便是抽他燕仲卿的肋骨!
麴義沒有辜負燕北的信任,自收到燕北召見他的消息後便急忙將南皮城近畿各路兵馬的兵權交給校尉趙雲,領數十騎從連夜冒雪踏冰奔向鄴城。出乎他的預料,一路走的極爲順利,路途所行每個亭所驛置都有從人爲他備好溫湯濁酒驅寒,沿途近千里調配戰馬足有千餘,保證他奔行五十里便能全員換馬。
而這一路上,所經城池更是爲這位麴將軍表現出極高的熱情,每一次進城時接引無不是數百人的浩大陣仗,而出城時則不過寥寥十餘人相送。
這些事情直至麴義抵達鄴城,在甕城中見到門樓上燕北輕鬆的笑容時才猛然反應過來……每個驛置駿馬十餘,並不是給他換馬,而是爲了向鄴城報信;城池迎接數百,應當也都備着兵器。
還有現在的甕城,女牆後面應當也伏着強弩吧?
後知後覺在鬼門關內走過一遭的麴義,並未因沿途這些佈置而背冒冷汗,而是驟然間心中升起勃然怒意,對着方纔走下城牆的燕北大罵。
“他孃的,將軍,麴潛這個王八蛋是在害老子啊!”麴義揚着馬鞭在甕城中大聲呼喝,翻身下馬一把拋了鞭子拔出環刀與隨身的短刀一併丟在道旁,離着燕北三丈遠便拜倒道:“要不是他也姓麴,某必要滅他全族!”
麴潛,便是暗通袁氏的麴氏族人。
……
“這麼說,不是做侄子的殺了叔伯,反倒是做叔父的殺了侄子?”前將軍府上,爲了照顧麴義的臉面,燕北並未置備盛大宴會來歡迎在東面打仗的偏將軍,而是備下精緻酒食與歌舞優伶,除此之外僅僅只有燕北與麴義二人而已。燕北皺着眉頭問道:“你麴將軍的弟弟,纔不過是個軍侯?我倒是記得你有個三弟,可沒記錯的話當年我讓他募漁陽營,便已經是司馬了吧?”
麴義至鄴城,不過數語便將事情條理說清,暗通袁氏的麴潛,是麴義兄長麴勝之子;事發後以部下郡國兵圍麴氏鄔堡的是他的三叔麴演,也就是麴義的三弟。
“主公不知道?”麴義面色露出苦笑,難得有唉聲嘆氣的模樣,咂咂嘴飲下樽中清酒,嘆道:“還是桃縣酒!他的官職是我親自免的……他圍過燕氏鄔。”
什麼!
燕北端起的酒樽剛到脣邊便落了下去,兩眼瞪得好似銅鈴,面上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不可置信道:“你是說,我的部將,把我的家圍了,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的事。”
“前年,涿郡攻公孫續。”麴義的頭垂得更低,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模樣看了燕北一眼,見他沒多少惱怒這才接着說道:“兩個三郎在遼東鬧得不可開交,對,就是麴三郎和燕三郎。三郎那時是校尉,想率軍西面作戰,燕三郎不允,他便率軍出營到燕氏鄔逼着燕太守發調令,鬧到半夜,後來三郎派人告訴我,我就派人把他的官職解了,還告訴燕太守不給他官職,叫他去養馬……屬下還以爲,主公知道。”
其實麴義說的還不算全部實情,麴演那時候自己把調令擬好,只等着燕東蓋太守印信,燕東在鄔堡一步不讓,都拔了刀才喝退士卒。
這事發生之後麴義每次看燕北朝他笑都疑神疑鬼的,打仗更加賣力。他還以爲燕北挺滿意他給麴演解職的做法,爲此還竊喜了很久。
現在才知道,燕北根本連聽說都沒聽說這回事。
“燕太守,心胸寬廣啊!”麴義放下酒樽不再飲酒,搖搖頭離席對燕北拜倒道:“非但不怪罪三郎,還任他爲軍侯,更壓下此事不告將軍……主公,要怪就怪麴某吧,還望主公恕罪。”
燕北好半天才回過味來,細細體會,他倒覺得這事挺有意思的,擺手對麴義道:“行了,又沒你什麼事,起來吧。三郎也長大了,這是……獨當一面了?出了事也不用找我這兄長。麴兄啊,我這心裡,還有點空落。”
燕北很難想象,他那個傻弟弟被求戰的整個漁陽營圍在鄔堡是什麼樣的感受,這令他驀然想起當年被潘興部下那個屯長圍在范陽燕氏鄔時拔劍的小三郎。
弟弟長大了,不但能獨當一面,擔當其一郡太守的大任,還知道邀買人心,知道大局爲重了。
麴義已經忘了燕北多長時間沒稱他爲麴兄了,似乎入主遼東之後,他們二人每次見面便皆在中軍大帳,皆以將軍、主公相稱,一時間倒令他不知說什麼好。
“麴潛死了,你怪不怪我?”見麴義沒有答話,燕北莞爾一笑,發問後解釋道:“這件事在我知道時便已成定局,如果他被押解至鄴,我會保下他的性命,哪怕就因爲他是你的侄子。”
“那是他咎由自取,他不知道主公的志向,何況……暗通袁氏?”麴義不屑地擺頭,其實他心裡也說不出聽聞自己弟弟殺死兄長遺孤是什麼感受,但他還是要說:“三郎做的對,他是在害麴氏。”
“三郎,麴三郎,升任校尉吧,他於燕氏有功。”燕北話音剛落,麴義便突然仰頭問道:“主公,城垛後面,有沒有強弩?”
“沒有。”燕北愣了一下,隨後才緩緩搖頭,屬於燕二郎與麴兄的對話已經結束了。“麴將軍,即使你知道此事,甚至參與此事,燕某都不會用強弩伏殺你的。除非你按兵不動或引兵來鄴,只要你來了,燕某就很開心。”
燕北怕的是麴義不敢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