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平四年的春天,長安城的街巷,風很冷,人很多。
小童的臉兒凍得通紅,卻固執地在擠做一團的成年百姓、官吏中穿梭,拼命擠開一點視線將目光望向長街——在長街的盡頭,一支衣甲明亮的軍隊正帶着鐵鞋踏在青石板上那響亮的聲音踏入長安,在他們身後,伴着耀目的日光迎着寒風凜冽擺開的旗幟上,紅底黑字,卻只書了一字——燕。
街頭巷尾的洛陽人,望向這支軍隊的眼神中帶着複雜的期盼。
三年前兩宮流血皇都大亂,那支西涼人的軍隊也曾經如此耀武揚威地進入皇都,從那時起,天下紛爭不斷,最終關東關西一場大戰讓洛陽城化作灰燼廢墟,他們這些洛陽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家鄉。
在那場戰爭中,這面坐鎮關東的燕字大旗曾經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現在,幽州軍進長安了!
只不過這面旗幟引得寓居長安的洛陽老派官吏心有不忿……聽說這支軍隊的將軍曾經是遼東馬匪,果然是馬匪出身!這面旗幟根本不合禮制,太過囂張了。哪裡有人將自家姓氏放在大纛上的?難道不行該是左右二長幡,一書度遼將軍燕、一書中山校尉焦,大纛上紅底黑字一個漢嗎?
他們不知道,如今整個關東到處是這樣的旗子,什麼曹袁陶孔公孫燕,唯獨只剩青州刺史部的軍隊是單字以漢爲名了,但恰恰是因爲青州仍舊以漢爲名,焦觸纔不願在進長安的時候用漢字大旗。
即便助劉備討伐了青州黃巾,甚至曾與袁紹的軍隊交戰,但這並未讓焦觸忘記,他是幽州軍的人馬,效力於燕將軍。
長安百姓對這支兵甲精銳、軍士驍勇的幽州軍或冷眼或熱烈的神情,焦觸全然不在乎,他只是微微揚着下巴策坐於帶着鮮卑血統的幽州戰馬之上,用眼神掃視着兩旁的百姓……這種眼神或許不夠禮貌,但他必須要看。
在冀州,他從燕將軍擊敗了陶平漢;在青州,他從劉備擊走了管亥;在樂陵他抵禦了袁紹的攻勢、在泰山擊退曹操的人馬。他曾是燕將軍部下別部司馬,也做過青州部的東萊都尉,甚至在前往長安的長途跋涉中與曹孟德擱置紛爭爲座上賓客,在陳留尋到軍司馬典韋的親族。
路遙千里,人心叵測,他甚至帶着孔子履走到長安。
可仍舊沒有尋到時常出現在他夢中的妻兒。
人們似乎總是有着無與倫比的承受能力,在董卓初掌朝政的那段時間裡,洛陽的官吏總是對那位來自北西涼的羌中大豪充滿不屑,似乎就算鋒銳的馬刀都無法壓斷人們的脊樑,爲此那條通向天下至高權柄的路上不知染上了多少鮮血;可是如今,李郭等涼州諸將執掌朝堂,各地官僚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
反抗,不再那麼激烈。
仲穎公的作爲不僅僅給遠在幽州的馬匪頭子開了一扇天窗,也用強勢的兵威給這個天下的所有人指明瞭一條道路。自董卓進京之始,便教除了王允之外的所有人明白,如今的朝廷已經不再是政爭、暗殺等手段便能奪得權柄的了……唯有軍爭!
寬廣的長安城中大街,迎着驕傲驍勇的幽州軍,正對面驟然一陣煙塵瀰漫,奔踏的馬蹄聲中一剽精銳的涼州騎滾滾而來,百姓官吏競相奔逃。
騎兵槍矛如林,揚起一面大纛,上書車騎將軍,李。
焦觸微眯雙眼,單看這面旗幟便能知曉來者何人……董仲穎的唯一權力繼承者,大司馬、開府車騎將軍、領假節司隸校尉、池陽侯李傕李稚然。
董卓死後,衆涼州諸將兵進長安,李傕成爲當之無愧的朝廷之主。至於郭汜、樊稠、張濟等人,皆只能居於後座。
“來者可是幽州燕將軍部下校尉?”今非昔比,當年不過校尉的李傕,如今已成天下間官職最高的武官,提起燕北早已沒了當年那份忌憚,反倒像是說起自己的一名屬下一般,頗有倨傲地對焦觸笑道:“某爲李傕,你可要記好。”
“末將燕將軍部下焦觸,拜見車騎將軍。”
焦觸沒什麼說的,翻身下馬,拱手行禮。在他之後,長街上兩千餘幽州兵紛紛拜下行禮,整齊劃一。
李傕享受這種兵馬下拜的感覺,嘴角上揚的更加厲害,對焦觸擺手命他上馬與自己並行,讚歎道:“燕將軍部下兒郎果然驍銳。”
兩支幽涼兵馬,混成一部,李傕在前焦觸在後,引兵馬前往城中大營,路上說道:“這是你第一次來長安,以後不要在身邊跟這麼多兵馬,都屯在營中即可……我聽說燕仲卿殺死公孫瓚宗族,現在正在冀州與伯圭相互攻伐,這是爲何?”
說話間,道旁幾個涼州兵追逐着一名百姓裝束的青壯穿街過巷,李傕身後的涼州侍衛引弓而發,箭矢陡然便自後心而穿。那青壯血流滿地,掙扎着想叩響一戶大門,卻還未爬上臺階便被戴着皮毛頭盔的涼州兵趕上,按在地上將首級割了下來。
錯身之際,焦觸斜眼望去,血泊中那無頭屍身的腿仍舊一蹬一蹬地抽搐,周遭百姓卻無人尖叫,只有幾聲微不可查的嘆息。
似乎是察覺到焦觸的眼神,李傕的臉上仍舊帶着笑意,探手對焦觸指道:“那是個賊人,近來長安城中賊人頗爲膽大,常常白日行竊。將賊人首級穿在長矛上掛起來,以儆效尤!焦校尉,你還未回答某的問題,燕將軍爲何要與公孫將軍作戰?”
堂堂國都,賊人白日行竊;遼東邊鄙,整個北部半年沒有一個賊人!
來的時候焦觸便已經聽說,長安城穀米一斛五十萬錢,豆麥二十萬,甚至出現人競相食的場面,白日做賊難道還稀罕嗎?念及此處,焦觸只覺從腳底涼到手指頭。
更加讓他心跳不停的,是李傕讓人將那盜賊的首級穿在長矛上,這一幕顯然就是給他看的,下馬威。
焦觸輕輕眨眼,在坐騎上朝李傕的背後輕輕拱手,道:“末將久居東萊,不知曉幽冀之事,不過略有耳聞。多半是因爲公孫伯圭與袁本初殺死伯安公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