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對攻城軍隊是最可憎的敵人;而於守城軍隊,則是最令他們安心的保護神。
如果此戰沒有高句麗人不曾見過的石砲出現,城上那些持着檀弓的高句麗精銳武士將會準確地射殺每一名試圖在護城河上搭建浮橋的漢朝軍士,那樣的結果便只有一次。
漢軍的屍首會比浮橋先填滿城河,就如同沮授據守的邯鄲城一般,雙方超過五千屍首塞在護城河之中,在炎炎夏日中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
現在紇升骨城例外了。
藉着夜色掩護,紇升骨城守軍根本看不出投入夜戰的漢軍只有區區三千之衆,在她們之後的潘棱與趙威孫二部軍士腳步飛快地揹負土石衝向護城河,浮橋幾乎隨着高句麗軍士每一此朝向石砲的齊射火矢而增長。
夜戰中石砲的數量也快速減少,不過開戰半個時辰,被毀掉六架石砲,剩下的也都各個帶着煙熏火燎的痕跡。
戰事進行到一半,燕北傳令調派太史慈部回還睡虎口休息。今夜出戰的步卒在撤回後需要良好的休息,至少在明日正午之前無法向城頭髮起衝鋒,但今夜高句麗兵就有可能會發現浮橋已經鋪設好,再鳴金之後開戰之前的這段時間裡,高句麗兵很有可能出城破壞浮橋。
太史慈的弓騎部,便要在明日比其餘士卒更早的時候遊曳護城河外,射殺那些試圖破壞浮橋的高句麗兵。
至於城上可能出現的守城弓手齊射則不需擔心,通常弓箭超過八十步,大部分人的精準便已經與運氣有關,至於說二百步外……除非是成軍陣的齊射,若是形影單隻的幾個弓騎兵,很難被敵軍射中。
夜晚的石砲轟擊城頭持續了足足近一個時辰,時至子夜,漢軍才潮水般地從紇升骨城外圍緩緩撤向睡虎口。伴着漢軍撤退,城上再一次響起高句麗兵瘋狂的歡呼聲。
只是這一次,要比晌午時來的虛弱的斷,持續的時間也遠遠短於晌午。
高句麗守軍已經累壞了。
一日的攻城戰極爲慘烈,城上守軍死傷超過六百,再加上百餘逃兵潰卒,三面城牆上守軍在作戰中被伊尹漠多次輪換。與高句麗那些一日拉弓近百次將手臂都舉不起來的精銳檀弓手相比,那些刀盾手顯然更加可憐。
弓手至少還有還擊漢軍的手段,刀盾手只能立在城頭爲弓手提供防護,等待漢軍大舉登城……除此之外,他們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向天禱告,祈求那些數十斤重的石彈不要落在他們身上而已。
看着漢軍在金鼓聲中緩緩如鬼魅般隱入更深的黑暗中,城上的高句麗兵早已累的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各個癱軟在千瘡百孔的城頭上,哪怕身旁遍佈血污碎石與殘肢斷臂,他們也沒有力氣下城回營,大部分人直接在城上尋找舒服的地方陷入沉睡,不過片刻,便是鼾聲四起。
撤回睡虎口的漢軍士卒也差不多,無論是頂在前面與城上守軍以弓弩對射的度遼營,還是一日經歷兩次強度頗大戰事的潘棱部,都已經快要到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大部分士卒因持續拉弓而使得小臂高高腫起,即便穿戴着兩層護住手臂的披膊,仍舊被箭矢射出時抽動的軌跡打的連弓都快提不起來。
更不必說那些拉動石砲的將士。
營地裡,燕北走下土方迎接歸來的將士,整個睡虎口被篝火與火把打得通明,在土方上留下六百強弩手,待到出征士卒緩緩歸營後以木柵蒺藜封死谷口。實際上這樣防備夜襲的手段八成都用不着,且不說高句麗人敢不敢出城夜襲,單單睡虎口外放着的三營騎兵,只要睡虎口能頂住半個時辰的強攻,兩營騎兵與斥候營趕到……就算紇升骨城守軍傾巢而出,也要束手就擒。
在燕北心裡,他更希望高句麗人會來襲營,而且多多益善。伊尹漠若有如此魄力,這場艱難的攻城戰就能直接跳過短兵相接的慘烈階段,漢軍直接取得勝利。
儘管已過子夜,士卒腹中飢餓卻不能不顧。谷中升起近百口大釜,殺羊宰豬,燉起肉湯與蒸餅。慘烈的攻城戰將在明日發起,就算是最吝嗇的將官也不會在此時刻薄士卒,何況燕北。
在麴義的帶領下,各部校尉、司馬乃至軍侯、屯將、隊正,紛紛爲士卒盛湯分肉,高喊吆喝着爲燕北分出恩義。
“託將軍厚恩,慰勞弟兄,殺豬宰羊,大夥吃頓好的,明日登城迎敵,先登者賞金三十、開弔橋者賞金五十!”麴義高聲呼喝,懸賞在軍中將士交頭接耳中飛速傳開,各部呼喝聲此起彼伏,“破城之後,三日不收刀,凡有所獲,悉歸己有!”
屠城。
麴義後半句中只有這一個意義,就是屠城。
燕北立在山崗上,望着睡虎口中連營燈火閃爍,炊煙裡軍士放聲狂笑隨着夜風飄出好遠,面上不帶一絲一毫仁慈。
麴義所說,自然是他親口所述。這是燕北第一次向部下傳遞如此清晰關於屠城的號令,隨着這條號令傳至軍中,士氣大振自不必說,似乎已不需要觀察明日戰情便已經能夠知曉,此戰之後,紇升骨城必然化爲一片廢墟。
燕北要守城,紇升骨城在今後也會依然存在,但並非是高句麗城的邊沿重鎮或是漢朝城池中高句麗人最多的城池……紇升骨城只有一個結果,就是成爲漢朝最東北端的軍鎮,與睡虎口一同成爲扼守東部強鄰的關塞。
統御一地,作爲諸侯。很多時候並非像遊俠兒般輕生死重信義,以血還血。
但是現在,燕北知道他的士卒最需要的是什麼,他最需要是什麼。
士卒需要財富,需要殺戮;他最需要快速奪取這座高句麗故王城。
這不衝突,只要,屠城。
-
次日清晨。
六月的早上帶着升騰的潮氣,燕北輕輕咳嗽兩聲,舉目望向紇升骨城……一場交鋒已經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四下游曳的騎兵與紇升骨城中派出破壞浮橋的士卒往來廝殺,孫輕派回的斥候通報着昨夜張頜在城南官道上又殺死高句麗逃卒數十。
雙方的纏鬥一直在繼續,不過顯然弓騎不願突襲至護城河邊沿,高句麗兵也無法在太史慈部的騷擾下拆除浮橋。
燕北有些焦躁,在土方上不停原地打轉。
軍中庖廚送來溫熱的肉羹,雖然用的是昨夜剩下的煮肉,味道卻仍舊鮮美。只是燕北似乎失去了品嚐美食的能力,僅僅是淺嘗輒止便空着肚子朝紇升骨城的方向眺望着。
營寨中士卒慢慢醒來,儘管在燕北的號令下沒有軍中號角叫醒他們,但長久以來的習慣仍舊使得大多數人無法保持長久而香甜的睡眠,整個睡虎口在一派肅殺中沉靜無比,只剩下士卒偶爾交首的私語與磨礪刀劍的聲音。
所有人的清楚,登城作戰必將面臨高句麗軍瘋狂的抵抗……可以說,最可怕的短兵相接自今日開始,卻沒人知道何時才能結束。
只是有屠城隨意掠奪的號令在先,士卒顯然都對攻城充滿期待。死亡無論何時都無能避免,但若足夠幸運,這一仗便能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優待了。
輪值的士卒換了三次,太陽高高升至頭頂,燕北緩緩點頭,睡虎口中號角被吹得蒼涼,沉重的戰鼓依舊轟隆,只是敲響戰鼓的勇士卻換了人。
典韋扣上皮甲外厚重的鐵大鎧,儘管鐵鄔早就爲這陳留巨漢打製了成套的鐵甲冑,卻始終沒有合適的機會來穿戴。在典韋看來,往日裡穿着鐵甲冑像只布老虎般巡營實在是暴殄天物。
今日就是再合適不過的機會了。
在燕北點頭之下,典韋提着一杆大鐵戟,腰上插了十幾柄卜字小戟,負一面能將半個身子都遮蔽住的大盾,邁着堅定的步伐舉着鐵戟吼出一聲,領着一曲燕趙武士步卒在土方之下列陣,隨各部大軍朝紇升骨城前進而去。
行軍的節奏不同於昨日。
儘管將官沒有爲攻城而催促士卒,但全軍上下都知曉今日爲登城作戰,每個人心中緊張與激昂都使得他們加快腳下的速度,行進之間只有互相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與兵戈甲冑相撞的聲音傳入耳朵。
所有人心裡都憋着一股勁。
紇升骨城上的高句麗守軍也是一樣。
他們都知道城下有漢軍的浮橋,若沒有意外的話短兵相接只怕就在今日了。儘管城下護城河內岸還有數百士卒謀劃着將漢軍的浮橋毀掉,可實在收效甚微。
在太史慈部弓騎的騷擾之下他們很難毀壞在河內埋好土石的浮橋,最多隻能掀去一層木橋而已,但即便如此,漢軍仍舊能夠以小腿涉水而過。
漢軍軍陣行進越來越快,臨近城上高句麗守軍的射程之內,各部先鋒皆奔跑起來,朝着浮橋衝去。
城上的高句麗軍連忙放下吊籃,城下士卒爭先恐後搶奪吊籃朝城上升去,如雨的箭矢朝漢軍拋射而去,典韋已經衝至軍陣最前,高舉着大盾擋在頭頂,高後着提着長戟率先衝上浮橋,龐大的體重令整個浮橋都向下陷去一寸。
可他卻連抖都不抖,直直地朝着浮橋另一邊來不及登上吊籃只能結陣的高句麗士卒殺去,數十斤重的大鐵戟在吼聲中飛擲而出,越過十餘步重重地砸在高句麗士卒擡起的盾牌上,登時盾牌便被擊碎,其後的士卒彷彿被飛石擊中一般狠狠地撞開身後數人砸在城牆上。
連驚恐都來不及發出叫喊,典韋龐大的身軀已經自浮橋上魚躍而起,手中攥着數柄小戟接連擲出。
身軀沉重地落在護城河的另一端,腳印在地上清晰可見,典韋放在頭上插滿箭矢的大盾,揮拳擊碎一名驚恐萬狀高句麗小卒的首級,自城牆下的屍首中撿起那杆大鐵戟。
“陳留,典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