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的正月,燕北擇吉日,與遼東郡祭告先祖,加冠字仲卿。
此後,郡中諸長吏登高臺,祭祀先賢與四方神明,以祈豐年。農時未至,命郡中成童以上者入學館,習《五經》;待硯冰釋,命郡中幼童入小學,習篇章開蒙。女紅織布,合諸膏、制小草續命丸。
待土地稍軟,鐵鄔旁立燕氏莊園,建屋舍開馬場。
至正月中,督促田卒、百姓,于田地輪種春麥、豍豆。做魚醬、肉醬、清醬,使人釀酒,備飲用及夏至初秋祭祀所需。
遼東郡,一派喜迎豐年之景。
如果今年沒有戰事沒有天災,等待遼東郡的將會是前所未有的豐年。一郡之地產糧三五百萬石的多了去,但郡府收上百石糧草,莫要說是在幽州的遼東郡,就算在中原,也只有十幾年前纔出現過這般景象。
三十稅一,若想收上百萬石糧,便要一郡種出三千萬石糧食來……真能種出這麼多糧食,還會有人餓死?
大漢歷來各地,尤其在邊郡,從不缺少被餓死的人。這種情況就算在中原也時有發生,到了近年各地戰火不絕,更使得饑民、流民遍野。
哪怕這個國家依然很強大,依然擁有隨時出兵數萬乃至十餘萬的能力,卻已經弱小到極致了。
也正是從這一年起,朝廷書信只能通傳關中關西。王匡的兵馬封鎖旋門關、益州張魯閉鎖關隘、秦嶺阻隔南北……天下分崩離析。
幽州,薊縣,州牧府。
不過回還遼東十餘日的燕北被劉虞一封書信急招至州府,等待他是一封言辭果決的檄文。
“仲卿,你看看吧。”
府中堂下,坐滿了幽州牧下的從事佐吏,人們本以爲燕北此次再入堂下當復往日倨傲,卻不想竟是更爲謙卑,先是遠遠地向劉虞躬身行禮,隨後抱着犛毛大兜向一衆從事依次帶着笑意行禮,末了才端端正正地坐下劉公下首。
論聲勢、官職,如今度遼將軍燕北是北方頭號強將,麾下校尉部都比他們這些從事的數量多;多兵勢武備,收整度遼、黎陽、漁陽三營後的遼東郡兵馬遍佈整個幽州,數近兩萬,單此一人便蓋過所有人的鋒芒。
可是燕北的面容卻更加柔和了,甚至於讓幽州諸從事產生錯覺,彷彿從前那個宛若出鞘長刀的燕北並非今日的度遼將軍一般。
燕北尚不知曉發生何事,但看在座諸從事的臉上都帶着凝重,心下不禁感到不妙,捧起案上的華美帛巾望去,剎那便變了顏色。
“餘嘗聞逆賊起而賢人生。昔諸呂爲亂,平勃奮起;莽逆篡朝,竇融憂心。蓋因其忠臣不發,則社稷難安餘曾讀秦紀,趙高跋扈而李斯附逆,則百二秦關……”這是一篇檄文,燕北越看越心驚,直接略過中間看向最後,“州郡當各整戎馬,陳兵待發,以挽將傾,並匡社稷,以立賢名,於是乎著。如律令!”
燕北放下案几,擡頭對劉虞問道:“劉公,這誰寫的,想讓您老人家南下討伐董卓?”
“這是謀逆!”劉虞緩緩地說出四個字,看着燕北說道:“這不是寫給幽州府的,這是送給你,度遼將軍燕仲卿的。至於寫信之人,渤海袁本初。”
寫給我的?
袁紹的膽子不小!區區渤海太守,也敢指揮督二州兵事的度遼將軍?
燕北心中嗤笑,面上不露聲色地皺着眉頭對劉虞問道:“劉公可知曉,這樣的檄文,天下還有誰收到了?”
“河內太守王匡、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喬瑁,袁本初、袁公路,中原的太守們各個將自己比做諸侯招兵買馬。還有你前些時候救下的韓馥,亦傳送書信於老夫,言說有朝廷使者被他扣下,董卓要召老夫入朝,規勸老夫不要前往中原。”劉虞面上憤怒至極,揮舞手臂說道:“他們說董卓謀逆,他們私自舉兵勤王難道就不是謀逆了嗎!”
“中原這幫人吶,個個都是不知曉消停的,遼東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又要打仗。”燕北微微晃着腦袋,一攤手對劉虞說道:“劉公這下明白了,去歲就說,您一句話,是吧,屬下率兵南下把他們好的壞的都收拾了,這會都該渡過黃河了……但是如今事已經出了,您着急也無濟於事,不如想想應當如何應對。”
劉虞定睛看了燕北片刻,恍然間好似衰老許多,長嘆一聲道:“老夫竟還沒你看得清楚啊!”
劉虞此時滿心悲哀。他認爲董卓是尊漢的,也認爲他是尊重自己的。畢竟董卓自領的官職一直都在他後面。董卓想進位太尉,便將劉虞進位大司馬,所以他不曾想過要起兵打進洛陽,甚至逼退董卓。
至少董卓在洛陽做的事情,傳入劉虞之耳的都不算什麼壞事。
無論局勢壞到什麼程度,起兵都只能讓時局變得更壞。
所以他拒絕了燕北的提議。
但是現在,他不起兵,別人起,甚至可以想象的,這麼多人同時起兵,就算打退了董卓,天下又能落得什麼好呢?
“現在,仲卿,還有辦法阻止他們起兵嗎?”
“有,只是很難。”燕北坐正了身子,扶着膝蓋對劉虞說道:“眼下天下諸侯起兵,皆在關東之地,我幽州若再想吞六州定天下,已不可能。”
各地諸侯蜂起,招兵買馬之下,除非他手裡有十萬兵馬,否則根本無法擊敗這些青年士人組成的聯軍。燕北拱手道:“如今劉公您若想阻止這場紛爭,只能與董卓聯合,關中之兵出旋門關,屬下率部自其後方出兵,裡應外合之下,聯軍必潰……但是,這必然會使黃河以南盡歸董卓,您有把握讓董卓不翻臉麼?”
反正燕北沒把握。
他是弄不清董卓到底是怎麼想的,前前後後的做法,說董卓謀逆確實是可以的,但若說他忠於漢室,也是可以的。單單他要將劉虞徵入朝廷去做太傅,燕北就要贊他一聲是有膽色的。
當朝太傅是袁隗,他此時讓劉虞入朝做太傅,意味着什麼?意味着董卓要把袁隗一腳踢開了。
太傅這個官職位在三公之上,作爲皇帝的老師,皇帝年少時是可以直接輔政的。也就是說,董卓此時召劉虞入朝,是讓他總領天下政務。
劉虞能不心動麼?
所以說董卓這個人物確確實實是不簡單的,人家有進京的本事。
燕北的話讓劉虞沉吟,他有把握讓董卓不翻臉嗎?他當然沒有,誰都沒有這種把握。良久,劉虞嘆息道:“董卓之錯,不在其將兵,不在其輔政,亦不在其廢立……錯在他是董卓啊!”
他廢立是錯,他爲黨人平反也是錯;他率軍入京是錯,他總領政務也是錯。因爲他是董卓,所以無論他做什麼,就都是錯的了!
燕北默然,他覺得唯一的錯,就是揣着做壞人的心去辦好事了。人都已經打進洛陽,二十萬兵足矣橫掃天下,不老老實實琢磨着如何改朝換代,反倒想去做一代權臣,這人不是有病是怎地?
說到底,劉虞也是意志堅定,攥着幽州一畝三分地從頭到尾一副坐看春風秋月的模樣,從來沒想過攙和到中原的混亂局勢裡。這老頭兒啊,可以說是賢臣,但若說是絕對的忠臣,卻又有些太過不上心了。
“劉公,在屬下看來,幽州如今只有兩條路可走。”燕北見劉虞已經拿不出什麼好主意了,便拱手說道:“要麼,幫聯軍打董卓,挺兵進洛陽;要麼,幫董卓打聯軍,佔幽冀二州。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爲何一定要參戰?難道仲卿的官位,還不夠高嗎?”劉虞皺着眉頭,難道武人都是一般模樣,一定要靠作戰獲得功勳才能滿足他們慾壑難填的心,“難道做忠志之臣,你就從未想過督好幽冀二州軍務,不插手亂局嗎?”
“劉公,我知道您認爲這場禍亂,無論如何都會使得天下更糟,可難道您認爲現在我們還有更好的選擇?”燕北攤手幫劉虞梳理思路道:“若幫董卓,擊敗聯軍後就算將來董氏翻臉,至少還有幽冀二州可據黃河以守;若助袁氏,擊敗董卓,關東之地盡爲我等盟友。若兩不相幫?”
燕北看了在座諸位一眼,輕蔑的笑了,“呵呵,無論誰贏了,將來安定天下,都少不了回過頭來收拾咱們。”
這個時候再扯什麼大義,說什麼忠君報國都已經完了。劉虞還是小看了這場紛爭,他們搶奪的是天下權柄,這種事情本就非我即敵,誰還會講什麼道義。
在燕北看來,無論袁氏董氏,亦或是那些羣起的天下諸侯也好,比起劉虞沒一個能讓他看上眼的,都算不上什麼好人。與其天下權柄讓他們得去,倒不如趁此機會將幽州勢力做大,在戰爭中謀得更大的權柄與聲望,無論紛爭結果如何,將來了不起再打一場拱衛劉虞入朝輔政,到時候什麼都安定了。
劉虞看着燕北良久沒有說話,沉吟着問道:“這天下局勢……真壞到這個程度了嗎?”
燕北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