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驍銳之士,爲何不在朝廷而處邊野?
盧植看着左右夾裹着他保持警惕的燕趙武士,內心的感慨與悔意就沒щww..lā並非是爲他自己後悔,而是爲先帝,爲朝廷。
人常道五十而知天命,今年盧植剛好過五旬。
人的一生怕只有一個五十年吧?涿郡盧子幹什麼人、什麼事都見過了。出任太守入則尚書,逢亂綏靖逢戰爲將。
他什麼沒見過。
五十年,他衛君存國爲己任,討賊於冀州、拔劍白閣山、追帝河津間……盧植從未驕功自滿,大漢有太多像他這樣的人,可天下還是亂了,皇權敗落賊寇驍躍,這是爲什麼?
反叛,一次又一次;暴亂,一次又一次。
教化止不得干戈,所以他放下書卷拿起刀劍。
可刀劍可止**,卻止不住天災。
如果不是這天下錯了,那是誰錯了?
盧植本想就此回鄉,不問世事。可如今連幽州都回不去了,這些燕北的兵,身着甲冑手執利刃,論兵裝氣概甚至勝過洛陽北軍。幽州何時有了這樣一支天下強兵?
平陽亭,越來越近了。
遠處,立着昂首挺身躍馬擎矛的身影。
“趙,趙司馬?”
受命護送老者的燕趙武士反應不過來,方纔他們離開大營,趙司馬不是在將軍身側,怎麼如今卻帶着近百個軍騎出現在這裡?
“將軍有令,命爾等回營。”趙雲高舉着燕北護烏桓校尉的印信,勒住馬匹向這一伍燕趙武士朗聲道:“將這老者留下,你們回去告訴將軍,不要將這件事透露出去,知曉了嗎?”
一伍軍士心中本有疑慮,此時見到燕北從不離身的印信,當下拱手告退,留下驚疑不定的盧植。
護烏桓校尉印,在如今的冀州可要比州牧印信好使多了,任何人見到印信便若燕北親至,但有命令絕不敢推辭。
待那一伍軍卒走遠,趙雲這才收了印信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走到盧植面前行禮道:“盧尚書,方纔營中人多眼雜,將軍不得已而失禮,特命在下向您告罪。”
“燕將軍知道老夫是誰!”
見盧植承認,趙雲點頭,旋即自馬背上解下一副鎧甲兜鍪捧給盧植,說道:“子幹先生還請先換上甲冑,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宜久留,路上在下自會爲您解釋。”
盧植雖不知曉燕北爲何要這樣做,但看趙雲的模樣不像要害自己,當下應允換上與追隨趙雲的軍騎同樣的甲冑,翻身上馬,便跟着趙雲一路打馬東奔。
“我等繞過魏郡,今夜在廣平停留,明日走安平國便安全了。”趙雲與盧植並馬,同爲河朔之人,操弓奔馬不在話下,一隊軍騎打着燕北軍的旗號快速穿過官道,周圍亭裡無敢攔者,“子幹先生是國之柱石世間大儒,我家將軍猜測您必是因朝堂上得罪董卓而離開洛陽,因此讓在下一路護送您回幽州。”
盧植畢竟年事已高,自洛陽東出便沿途奔逃不敢稍有歇息,早已累得筋疲力盡,如今又逢馬背奔馳,言語極爲困難,因而也不多說話,只是點頭。
雖然盧植沒說話,心裡卻感概萬千……誰能想到亂軍出身的燕北竟有如此心性,做事未雨綢繆,僅憑隻言片語便猜測到自己的處境。先在營中裝作不認識自己,派人將自己送出之後再遣一部輕騎快馬後發先至。
這若不是生而知之,天知道那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究竟都經歷了什麼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一個下午的疾馳,趙雲帶着盧植一路趕至廣平城外的野地,命親信至城中取來糧草輜重,埋鍋造飯這才讓盧植自出奔洛陽之後吃上熱飯。
堆積着落葉與潮溼木柴的火堆劈啪作響,讓挑弄篝火的趙雲一時出神地望着跳動搖曳的火焰……跪坐在他對面身着甲冑默不作聲咀嚼着乾澀蒸餅,飲下菰米稀粥的老者,是盧植!
天下大儒、出將入相的士人楷模,盧植盧子幹!
這種感覺令趙雲如墜雲端好似夢幻一般。
他從未想到有機會與盧植同食,即使是在……趙雲環顧左右,在這麼一處荒郊野地之中。
趙雲不是生性話多的人,即使他很想與盧植對話,卻也只是撥弄着篝火,即便偶爾與盧植的目光對視在一起,也僅僅是面色如常地移開目光。
雙方在學識、閱歷上差距太大,趙雲思索腦海,根本想不出任何讓他能與盧植聊到一塊的話。
不多時,盧植用過了飯,將陶碗推到一旁,竟率先開口正色地問道:“壯士尊姓大名?”
“啊,回先生,在下常山真定人趙雲。”趙雲有些驚訝,說完又加了一句,“您稱我子龍就好。”
“嗯,《易經》有言,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盧植點頭,臉上帶着些許笑意道:“子龍,你的家人對你期望很高啊。”
趙雲並不驚訝盧植這樣的大儒一言便可說出自己名字的出處,點頭應道:“回先生,雲正因此克己修身,寄望能達到長輩的期許。”
“很好。”說上兩句話,盧植也放開了,端正了坐姿對趙雲問道:“你的將軍,是什麼樣的人?老夫聽到過他的名字,今日見到他的樣子,很年輕。但看他做事的方法,似乎與傳聞不符。”
“先生指的傳聞。”趙雲問道:“是哪一個呢?”
在冀州這個地方,算起來燕北顯名之後待得甚至比幽州還要久,這裡有太多關於燕北的傳聞。趙雲無法分辨,是哪一個傳聞穿越千里進入盧植在洛陽的耳朵裡。
盧植笑了,關於燕北的傳聞的確很多,洛陽雖地處之遠,卻是天下都會,能流轉於鄉閭的傳言,也能一樣不落地傳到洛陽。但許多消息在盧植看來是毫無意義的,他只關心兩點。
盧植開口問道:“我聽人說燕仲生性暴戾,在無極曾以烈火炙人;卻也聽說他仁義無雙,興義兵討冀州亂賊。”
實際上盧植問出的正是這天下間許多有識之士對燕北只聞名不見面之下的感官,很複雜的人。盧植想知道究竟前者是人們妒恨的構陷;亦或後者是親待者的過譽。
可趙雲註定令盧植失望,拱手帶着歉意說道:“雲追隨將軍時日尚短,恐怕無法幫先生分辨真假。”
“哦?我以爲壯士是燕將軍的親待之人。”
“將軍待雲不薄,不過雲僅從將軍月餘,尚不能評判將軍是否暴戾,但云的確見過將軍的仁義。”實際上趙雲也想知道燕北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聽人提起過無極城外甄氏鄔廢墟的那場大火,直至現在還有鄉野傳聞有人夜晚經過哪裡還會聽到被燒死的黑山軍發出鬼哭狼嚎,“將軍的確在無極城外放火,將軍給黑山軍帶來水火,也救冀州百姓於水火。”
無極城外的大火活活燒死六百黑山軍,恆水河上游築壩更淹死了幾千黑山。但燕北也確確實實救了冀州數不盡的百姓性命。
待敵如烈陽,救民似春風。
這就是燕北帶給趙雲的感覺。
盧植啞然,給黑山軍帶來水火,也救冀州百姓於水火。趙雲這話說得很好啊,洛陽那個地方太過繁華,繁華遮蔽了人們的試聽,連帶着思緒都變得浮躁。
看一個人何必去將出身、經歷掛在一起,只要看他給別人帶來什麼就夠了。
趙雲想了想又皺着眉緩緩道:“將軍,是個好人吧。他讓我們把家都遷到遼東去,說那裡雖然苦寒,卻不至於在中原爲戰亂所害。他盡力想讓遼東郡百姓有飯可食、有衣可穿,就連邴根矩那樣的儒者都定居在那裡教化百姓,將軍想要塑出邊地的學風,不積私財也要供百姓開蒙讀書呢。”
趙雲用區區‘不積私財’四字,令天命之年的盧植險些潸然淚下。
這並非因爲燕北,而是時光荏苒。
那是十幾年前了,當時盧植年富力強,帶着平定揚州九江蠻族叛亂的殺氣在東觀校書,刻立四十六塊經石立於太學之前,被人們稱作熹平石經。
先帝認爲經書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徵他爲議郎、侍中、尚書。
十一年前的春天,藉着天時變化,盧植向先帝陳條八時,最末尾一條便是希望先帝不積私財,散利於天下……皇帝沒有采納,而後白駒過隙,當年的賢者垂垂老矣,卻在魏郡廣平縣這個荒郊野外,從年輕人口中聽說北方馬奴出身的將軍竟不積私財以供百姓進學。
怎能不令他感慨萬千?
趙雲說燕北是個好人。
盧植不知如何作想,如今是個何樣的天下啊?好人,好人能活得下去嗎?
“燕將軍還有多久回幽州?”盧植這麼問着,他想親自見見燕北,看一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老夫想面見燕將軍親自道謝。”
趙雲面露難色,他知曉燕北對盧植有複雜的感覺,這從他第一眼認出盧植手便攥在刀柄上就能看出,無論他是自保還是想殺人,這個不經意間的動作都稱不上是友善,趙雲只得說道:“等將軍回師幽州,雲必爲先生轉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