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兵鄴城,去年因爲不願深入中原,造反中的燕北止步於邯鄲城。
而在現在,他身後立着護烏桓校尉的大旗,兵馬鋪開了紮下營寨,三面兵鋒直衝鄴城,做出一副勢同水火的模樣。
燕北並未因爲與張燕事先有些約定便放鬆警惕,東西兩翼的麴義與張頜分別扼守交通要衝,把守着魏郡兵馬北上的一切道路。如果張燕依照燕北的想法行事,那自然是皆大歡喜。
如果事出有變,他亦大可領兵進擊與賊寇一戰,再全身而退。
他的部署只有一個疏漏……太行八徑。
如果張燕貪心不足,放棄燕北送給他這個與朝廷重歸於好的機會,反而打算完全吞下這支平叛軍隊,燕北唯一照顧不到的地方便是太行八徑。
魏郡涉國以北,可穿行太行,繞行五百里,便可出自井陘出太行,截斷燕北身後的路。
那是唯一燕北不能照顧到的地方,他的兵力對比張燕本就不足,不能再分兵了。
“將軍,可會生變?”
太史慈望着鄴城上繡着飛燕的黑旗招展,心中有些不安。
燕北抱着手臂立在轅門下,雙目陰沉地看了鄴城半晌,指着一名傳信卒吩咐道:“去城上告訴張燕,燕某領兵前來營救冀州牧,讓他把韓馥帶到城頭!”
燕北的營地都已紮好,鄴城上仍舊沒有絲毫動靜,遠遠望去城上到處是守軍與旌旗,儘管他神色如常,可胸膛裡跳動的心都已提到嗓子眼。
“我們再等一天,過了今夜張燕還沒動靜,立即趕製雲梯迷惑敵軍,然後撤軍。”
他已經在城下等了三日,三日鄴城裡的張燕都沒有一點動靜。城外的斥候也沒有察覺到絲毫的兵馬調度……一定是出現意外了,燕北不能讓自己帶着全部家底在鄴城之下和黑山軍耗下去。
……
鄴城之內,同樣年輕的張燕坐在上首,一雙冷眼看着堂下或萁坐或端坐的黑山舊部們。
張燕的長相與他的姓名不同,旁人稱他做褚飛燕的匪號時,他不過年十八,身材纖細性格驃勇,所以被人稱作飛燕。現在他是真正的成人,待之若父的張牛角爲他加冠,並在死前將百萬黑山的身家性命在名義上全部交與他。
沒錯,僅僅是名義上。
事實上無論張牛角還是今日的張燕,黑山的首領一直以來都只能像草原上的那些部落酋長一般統治各部山賊……即便是天王老子,也沒有能力完全率領這百萬叛軍。
山外頭的人習慣將張燕稱作黑山首領,但他並沒有能力完全控制這些人。黑山有三十餘部,即便如今紛爭近一年,仍舊還剩下二十餘部。
每部都有自己的首領,每個首領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人顯名於黃巾叛亂之時;有些人則在更早的時候便在冀州爲禍一方。是各個剽悍桀驁,就算是大賢良師在世時,都不敢說能完全控制這些人。
“牛角中箭身死之日,要我等聽飛燕的,也正因我們聽從牛角的話,才能率領部衆活到今日。”堂下立在正中的首領叫白繞,其部有萬餘人,曾身手張牛角大恩,如今是黑山各部首領中爲數不多終於張燕的,他對着衆人朗聲喝道:“正因爲你們這些人沒有聽從飛燕的命令,出黑山後肆意搶掠,才使得如今部衆不保!”
“放他孃的屁!”名叫浮雲的首領砸了陶碗怒道:“那燕北是個幽州人,打進冀州平漢能怎麼辦。我們氣同連枝,飛燕做首領卻不率領部下北上支援平漢,害死平漢他難道就沒有罪責了嗎?”
一旁抱臂靠柱的眭固看不過眼,啐出一口道:“陶平漢是咎由自取,吃飽撐的了率軍和幽州兵交手,活該被燕仲打死!那豎子引來這麼個殺才,他就是沒被燕仲殺了乃翁也要宰了他!”
“嘰裡咕嚕,叨叨好幾日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你們不煩老子都煩!”黃龍擼着衣袖,發紅的眼睛神色不善地從衆人臉上掃過,罵道:“到底是打是和,趕緊交代清楚,再拖下去人家就殺上門了……早說趁燕二不備攻殺過去,你們不聽!”
“攻殺,黃龍你說的輕巧,你去啊!”在鉅鹿被燕北連敗數次兵馬都被打殘的五鹿憤憤不平,看着黃龍一副穩操勝券的傲慢模樣越覺得是在嘲諷自己無能,譏笑道:“燕仲就在城外,你去吧,乃翁反倒要爲你擂鼓助威咯!”
說完了五鹿尤覺不解氣,還自顧自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也不看看你那德行,是人家鐵鎧大弩的對手嗎?”
頓時,堂中你一言我一語,亂的像休沐開集的商市一般。開始衆人還都能保持克制,轉眼這一羣只識刀柄的匪徒便罵罵咧咧,若非有人攔着他們甚至要拔刀互斫,分個生死出來!
上首的白騎與白繞看不過去,眼看着便控制不住局勢,對視一眼皆轉頭望向上首的張燕,白繞說道:“飛燕,你是首領,說句話吧?總不能看着大夥這麼散了吧!”
張燕翹着腿斜靠在坐榻上,胳膊支着腦袋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看衆人吵得面紅耳赤,像看人搏戲一般。聽到白繞的話好似纔回過神來,不屑道:“說什麼,讓大夥接着吵,再吵兩天,燕北攻城了咱就像喪家之犬一樣夾着尾巴回黑山啊,呵呵,有什麼呀。”
坐正了身子,張燕好整以暇地提起身旁酒甕飲了一口,擡手擲於堂下,大聲問道:“你們誰幫我看看,這甕還能用麼?”
腦袋大的酒甕猛地碎在地面,將衆人都嚇了一跳,方纔止住喝罵各個臉紅脖子粗地,一時間誰也沒接話,倒是白騎急道:“飛燕,怎麼說你也是首領,現在問這些東西有用嗎?”
張燕搖晃着起身,推開兩個擋在面前的首領步至堂下,拾起摔碎後還剩下小半的甕底捏在手裡,張開雙臂說道:“五年前,冀州是我們的天下。就差一點,大賢良師就能推翻漢朝,就能達成宏願,就差那麼一點!”
“諸位都是飛燕的叔伯,最次也是兄長……義父當時讓飛燕做這個首領,諸位心裡不服,我明白。飛燕也一直很尊敬諸位叔伯,承蒙諸位厚待,否則飛燕活不到現在。”張燕深吸口氣,對衆人問道:“所以飛燕不敢自作主張,讓諸位議議這個事,三五日過去了,諸位沒議出結果,要不容小侄說說看?”
“咱爲啥從山裡出來?活不下去。咱出來是幹啥?讓手下弟兄活命。咱被漢軍打怕了,大賢良師在的時候,咱是個大酒甕。漢軍一摔,黃巾沒了,咱叫黑山……是各地黃巾餘黨里人最多、兵最狠、最厲害的一支。”張燕略微擡擡手上的甕底,“就算黃巾沒了,我們還能盛水,還能活。所以別人死了,我們站在這裡。”
“現在陶平漢、丈八死了,於毒跑回黑山不敢露頭,折了幾萬人馬。”張燕再度將甕底摔在地上,指着城外道:“袁本初、公孫瓚,燕北!他們進冀州,我們可以和他們打,爲什麼不可以?我們還有近十萬人,誰也打不過我們!就算把燕北、袁紹、公孫瓚全殺了,我們最少還能剩下三萬人!”
張燕這話提氣,衆人紛紛點頭。在他們許多人眼裡,無論燕北還是公孫瓚亦或袁紹,都不是他們所能擊敗的敵人。但飛燕說的很有道理,手裡還有近十萬人,就是拿命去填,也不至於會輸吧?
“然後呢?我們贏了,剩下三萬。前前後後死傷十餘萬兄弟,剩下的三萬人要養十幾萬兄弟的家眷,老弱婦孺。我們養不養?養,他們會拖累我們活着的人慢慢餓死;不養,他們自己會慢慢餓死病死。”張燕搖搖頭,看着衆人說道:“你們都想一想,和他們打,誰能保證自己活下來,誰覺得自己會死……你如果死了,希望活着的人怎麼對你啃不動骨頭的老父母,怎麼對你拿不動長矛的小兒子!”
無論黃龍還是五鹿,無論眭固還是浮雲,誰都說不出話來。
張燕這個問題,太狠了。
三萬養七八十萬老弱,這根本不可能。
“打不打,這不是意氣之爭,對漢軍而言僅僅是他們的功勳,拼死奮戰活了升官。我們去打這場仗,勝了以後還有別的漢軍來剿,輸了……這世上可就再沒有黑山了。”張燕緩緩搖頭,看着衆人道:“這仗不能繼續打下去,但我們也不能就這麼回黑山。”
“目下朝局震盪,冀州牧在我們手裡,倒不如那他來威脅朝廷,威脅燕北。讓他給我們上表請降,我們還有八九萬勇士,退進黑山誰也打不過我們。逼朝廷給我們分官,把太行八徑附近的城池劃出,你們各個都去做縣尊,黑山自己治自己的縣,管理自己的百姓,用我們自己的兵保護自己的家人!要讓今後出生的黑山崽子不再是叛軍,而是我們黑山的百姓!”
“事情成不成雖是兩說,可總比這麼耗着要好,就算不成,咱們也就不想別的,直接與燕北開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