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亂的洛陽搶出老師的遺體,又通過混亂的中原與冀州,一個人帶着屍首拉着排車走上千里路,就算面對盜匪也不願丟下老師的屍首獨自逃跑,這是絕對值得敬佩的。
就連盜匪都被牽招所感動,何況甄堯?
即便是手足無措,甄堯也想幫助牽招多做些事情。
即便有甄氏的族人幫忙,碑文刻好時天色也已經漸漸暗了。
甄氏族人不敢在混亂的冀州走夜路,便打算找個林地休息,明日再啓程。
甄堯向牽招告辭,牽招卻沒有答應。
“你們再向北走就是饒陽,那邊已經被盜匪攻陷了,何況安平恐怕你們並不知曉哪裡安全。”牽招如此說着,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囊與那柄舊劍,對甄堯道:“向東不遠有青澤,今夜先在那裡休息吧。”
甄氏族人沒有安平人,對觀津邑更不熟悉,甄堯一聽牽招願意爲他們引路自是歡喜,當即應下後返回車隊於族人商議,旋即便過來對牽招拱手說道:“如此便多謝兄長了,甄氏在觀津邑確實不熟悉,勞煩兄長引路。”
牽招點了點頭,隨意掃了兩眼甄氏的車馬。叫過幾個甄氏的奴僕對他們說明了方向,讓他們在前頭探路,又重新安排了一行人前後呼應的安排,這纔跟着甄堯一同在前頭走了起來。
經過甄儼介紹,族人倒大多都聽過牽招的名字,因此對於被牽招指揮並不反感。
甄姜與甄脫等家眷見有了外人,也不再在前面站着,女眷坐上牛車、甄姜則牽着已故兄長送給自己的紅馬亦步亦趨跟在後面,默不作聲。
經歷了這些,甄姜知道他們已經沒有家了……這些悲痛令她比從前更加堅強。
即便是兄長定下前往幽州的打算,可此時此刻誰又知道幽州真正的情況。投奔劉幽州,亦或投奔燕北……可只要劉幽州和燕北都在北方,雙方便必然還有大戰。
甄姜在這個時候心裡真的想如果去年燕北沒有北上該有多好。可別人都說燕北是個不好相處的叛賊,更有好事者用什麼‘驅萬衆霸遼東’之類的話去說他。在甄姜心裡,燕北無非就是那個很可靠的中山軍侯罷了。
她就像抱着懷裡僅剩珍寶一般,記得那時候燕北對兄長說過的話。
‘無非是彌天將軍張純反叛時,燕某在中山任軍侯罷了’
沒有人會管甄姜心裡在想些什麼,漫長的行路,望着道旁變換的景色,誰也不知道甄氏下一步究竟走向何方。
似無根浮萍,飄飄蕩蕩。
夜裡,一行人終於走到青澤畔,將車馬隱跡於蘆葦蕩變,望着周圍的荒郊野嶺,這些人的心思才終於得以放鬆,有人持着長矛在澤畔捕魚,有人則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脫去草鞋揉着發脹的腳板。
一日裡躲躲藏藏地走上幾個時辰,身上的滋味哪兒能好受,倒是牽招帶着一行人在荒郊野道間走了一個多時辰反倒好似沒有一點影響,先是用劍劈開周圍的蘆葦,這才拾了些石塊壘起來開始生火。
看着牽招仿若無事般地生火,旁邊毫無姿態可言的甄堯問道:“兄長習六藝,在下也習六藝,爲何行了三十里路,兄長絲毫不見疲憊?”
牽招看了一眼坐在泥水裡揉着小腿的甄堯,臉上扯出微小的笑容,嘆了口氣說道:“走多了……這月餘一直奔走,習慣了。”
說着,牽招隨意問道:“賢弟率宗族向幽州避難,這麼說不但中山亂了,常山也亂了?”
中山甄氏與常山張氏數代聯姻,這在冀州不是什麼秘密。此時甄堯帶着族人出現在這裡,自然說明中山張氏也已經完了。
甄堯嘆了口氣,搖着頭說道:“在下並不知曉常山如何,只是吾兄長曾言常山與中山一樣,怕也是去不得了,因此才叫我們前往幽州投奔燕北。”
甄堯年少,尚不知曉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但牽招卻對燕北這個名字有些印象,只是不能確定地問道:“燕北?漁陽那個天子麾下僞將軍燕北?”
這一路上,從趙郡到安平,牽招不知從多少百姓口中聽到燕北的名字。那些逃難的百姓與舉家避禍的士人提到這次黑山賊亂冀州,都會提起這個名字。
有百姓說,還是燕將軍在冀州時好,威勢嚇得烏桓人不敢南下,又可震懾羣盜;也有士人說,這些黑山賊寇不通人情,還不如燕北那個賊寇,好歹對吏民秋毫無犯。
當然了,也有人會在背後罵燕北御下不嚴,縱容部下搶些糧食,奪點資財。但都比不上這些餓急眼的黑山賊逮人就殺。
可此時在甄堯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倒是令舊不在冀州的牽招倍感驚奇,接着問道:“他不是叛軍麼,怎麼甄兄要你去投奔他?”
“他不是,唉,他是叛軍。”甄堯鼓着腮幫子想替燕北說話,卻又不得不承認燕北確實是叛軍,但緊接着就說道:“他和別的叛軍不一樣,很尊敬士人……兄長教過他識字,後來有個中山都尉叫潘興的,也是叛軍,帶着烏桓兵馬到家裡搶糧食,烏桓兵都被燕北的部下控住,後來還把潘興殺了,就在鄔堡偏廳。”
提到甄氏鄔堡,甄堯想到聽人說故居已隨兄長毀於火海心中不忍,頓了頓,甄堯才紅着眼眶哽咽說道:“燕北……對甄氏有恩的。”
甄堯的哽咽,更多是因爲他覺得如果當時燕北若在冀州,定然不會讓兄長那麼淒涼地與鄔堡同燃,只是這事情牽招並不曉得,因而更爲詫異。
一介叛軍草莽,卻令甄堯哽咽,這究竟是何等恩德?
“我這一路也聽過燕北的名字。”牽招不知該怎麼接,只能默然地點頭,道:“百姓常說如果他在冀州,就不會有這場禍亂……那他是如何去幽州的?”
甄堯深吸了口氣,聽牽招提到這事又來了精神,說道:“燕兄北上前曾去過鄔堡拜別兄長,他自知罪孽,又云張純待他不薄,他不能看着張純被朝廷平叛的軍隊殺死,便留下兵馬叫他們以後去幽州投奔劉公,自己一個人單騎快馬前往肥如效忠。”
牽招的表情變了。他是個爲了老師一個人面對盜匪也不逃跑的大丈夫,此時聽到燕北是如此仗義之人,也不禁有些動容,問道:“後來呢?”
“後來纔是最厲害的!”甄堯少年心性,提起這事不禁眉飛色舞,連手都舞了起來說道:“他當時滯留在冀州各郡有一萬多名部衆,就在他走後的幾天,各郡兵馬又是募兵又是集結,最後有兩萬人兵分數路沿途北上搜尋他的蹤跡……他一個人爲張純效忠,可兩萬個冀州人爲他效忠北上,他是個遼東人啊!”
牽招無法想像那是何樣的場景,燕北當時在冀州的勢力就連朝廷中樞的洛陽都有過傳聞,一個出身草莽不曾顯貴的叛軍率部給你攻下半個冀州,並聯數郡之地。在洛陽時一同在樂隱門下的同舍生就曾說過,在叛軍中只怕燕北比張舉的聲望還要高。
但他沒想到這個人的聲望會高到這種程度。
如果說之前他覺得冀州的叛軍無非也像這些黑山賊一般無二的話,現在牽招不這麼認爲了。至少,這支由兩萬個冀州人組成的軍隊有他們的軍魂。
這個軍魂就是燕北。
隨後,甄堯便有些落寞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微小,道:“去年秋,燕北在塞外長城派人給阿姐送過一封信,說今年春天他便會回來的,可他沒有回來……我聽說他在遼東,朝廷的孟中郎將與幽州的公孫都督正在與他交戰。”
“如果他在遼東的話,那就沒錯了。”牽招沉沉點頭,一面伸手在火堆旁烤着一面說道:“朝廷派了中郎將孟益與幽州都督公孫瓚平定幽冀的叛亂,這二人一個久經沙場一個在塞外僅憑白馬長史的威名便使胡人不敢寇邊……燕北危險了。”
說着,牽招臉上帶着難得的溫暖笑容對甄堯問道:“這個燕北,在長城上怎麼不給你兄長或者別人寫信,偏偏把書信送給你家阿姐,怎麼……他們兩個?”
甄堯沒好氣兒地看了牽招一眼,吧嗒了一下嘴皺眉說道:“哪兒有的事,燕兄與甄氏產生交集就是因爲阿姐,叛亂前他在盧奴城從烏桓人手裡救了阿姐和甄氏的車隊。後來他跟叛軍裡頭的人交惡,把他弟弟送到甄氏避禍,這纔有了後來他佔領無極城,從潘興手裡救下甄氏的事情。”
這時候,有甄氏奴僕將一邊烤好的鮮魚送了過來,牽招連忙起身接下,深深嗅了一口對甄堯囑咐道:“大澤旁晚上霧氣大,睡覺記得墊上點皮子,蓋嚴實了,要不然明日腰眼受了涼可起不來。”
說罷,牽招便不再言語,專心食起素烤的魚肉。
雖然嘴上不說話了,不過心裡卻對這個以草莽之身霸佔遼東的草莽起了很大的好奇心。
夜深了,牽招對着篝火值夜,在心底裡下定了決心。
隨同甄氏族人一道前往幽州,如果燕北沒有被公孫瓚和孟益擊敗的話,他要見一見這個能讓甄儼託付族人、甄堯讚不絕口的叛賊。
一個恩仇必報,滿身豪俠氣的叛賊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