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搓了搓凍僵的手指,最後看了一眼才轉身退了下來:“雲璟出事之後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裡,好在罪魁禍首也在,還能擺出一副百感交集的樣子,雲璟素來大度,若她泉下有知,大概也能瞑目了。”
華琰動了動嘴脣,不想讓談話結束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方琮的視線瞥過他就笑了:“漁火是你的人?在亞城的時候他幫了我很多忙,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虧待了他,當然也要跟你說一聲謝謝。”
華琰蹙眉:“你不生氣?”
方琮笑:“吃驚倒是有,我非常吃驚,至於生氣麼,橫豎我當時在亞城也要找幾個下人用,與其找些不知底裡的外人,還不如留個知根知底的人在身邊,大家倒是彼此放心。啊,我這話的意思不是說我早就知道了漁火的身份,我對這些方面很遲鈍的。你有句話說的還真是對,這裡確實太冷了,我身子弱可扛不住凍,好在此處距離西北地宮不遠,我要去暖身子,前任祭祀大人請自便吧。”
華琰道:“你的傷還沒好嗎?華玹和華琛都沒有辦法麼?”
方琮步子一頓:“勞您費心關照,這會兒自然是不會因爲餘毒而喪了命。我就說華玹和華琛怎麼會先後上門,我還一直爲此感嘆天下何處不相逢,原來都是前任祭祀大人的手筆,真是有勞您了。傷口好的差不多了,餘毒也清了,只是體質毀了個徹底,需要好好將養。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可在我準備出門南下的時候就被寒玉姑姑的屍傀堵了門,我也只好放棄原來的計劃,拋下衆人獨自回宮。”
華琰鬆了口氣:“沒有大礙就好。你快去暖暖身子吧,我去廚房準備些熱湯。”
方琮搖頭:“不合適,不用麻煩了。”兩人交錯而過,再無交集。
華琰突然上前幾步拉住了方琮的胳膊:“我有話想說,你的手還真是冷。”說着解下外袍就要披在方琮身上,方琮微微用力掙開手腕,轉身離去。華琰的一雙手空在那裡,風雪呼嘯而過,四處一片空無。方琮在地宮待到天黑纔回到自己的房間,華琰等在房門外:“我有話想說。”
方琮擡手就推開了房門:“你可以隨便說,不過我不想聽。”
華琰停了片刻才道:“我手邊還有一隻雪鷹王可以送信,我會把你的身份告訴唐靖。”
方琮聳肩一笑:“隨便,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你不怕泄漏宮中機密和宮主的真實身份而受罰,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反正也沒有任何損失,說或不說又有什麼關係?你說玉凝糊塗,其實你纔是最糊塗的,宮裡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你就算是走了我也無可奈何,據我所知蘭珺到現在還沒嫁人,你現在勉強算是鰥夫了,若是真論起來你大概是連鰥夫都算不得的,你回去找她與她再續前緣難道不比困守在這一方天地,整天與我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尷尬日子更舒坦些麼?”
華琰一臉雲淡風輕的笑容:“怎樣的日子會讓我覺得舒坦不該是由你來定的,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又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宮主又何必爲一個下人煩憂?罷了,宮主還是早些休息得好,在下告退。”
方琮看着華琰離去的背影,心情頗有些複雜,偌大的玉華宮裡空蕩蕩的沒有人氣,往年這個時候宮裡早就着手爲迎接新年做準備了,普通的宮人和宮人以下職位的人沒有過年的權利,可做到了管事職位的宮人們則可以參加宮主舉辦的年宴。玉容任職宮主的那些年,方琮一次都沒參加過年宴,因爲玉容總會找各種理由將她支開,所以每年的除夕夜寒玉姑姑都會親手煮一些餃子偷空給自己送去。
方琮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時候的她活得很辛苦卻也很滿足,後來蘭珺出現之後她曾不止一次幻想過若是玉華宮裡所有的人都不見了,只留下她和華琰兩個人,他們會像普通人一樣守着偌大的宮殿像一對最尋常的青梅竹馬那樣長大,然後一個嫁一個娶,之後平凡地生兒育女,最後相伴到老……如此就是完滿的一生了。回憶過去,方琮不僅爲當年自己的幼稚發笑,幻想中的事終於變成事實,可是她並不覺得欣喜,意外的也不覺得心疼,只是有些不捨和處理麻煩的沉重以及一絲絲可以從頭來過的輕鬆。
華琰一個人走在孤寂的迴廊中,他知道蘭珺仍未嫁人,可也知道蘭珺已經成爲了部族的女族長,她有選擇男侍的權利,在部族中她裙下之臣多如過江之鯽。方琮並不在意蘭珺的生活,作爲玉華宮未來的主人,她大略知道北地部族的情況便可,並不需要過多在意,不像他總是抱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在苦等空等,到頭來他所有的堅持都成了一場笑話,曾今的真心更是不知所蹤。
華琰繞過迴廊,順着一側的小路走出了宮殿,這條路以前他曾經陪着方琮走過好多次,通往一處僻靜的山壁。每次方琮被玉容壓制得太過狠辣的時候都會一個人躲在這裡哭泣。她母親剛去世的時候,他曾多次帶着熱乎乎的小點心來這裡找她,看着她一個人哭的哽咽難言卻不發出任何聲音,他不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可是看着那樣的方琮,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蹲在她身邊,直到她不哭了爲止。
想起幼時光景,華琰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還記得有一次祭司大人教他和華玹製作一種很重要的丹藥,他守在藥廬前死活不敢離開半步,生怕錯了火候影響了藥性,困的要死要活的生活他還跟自己說過,不能睡,這藥對方琮非常重要,如果學會了這味藥的製法,將來就能多一個保護她的籌碼。兩爐藥,只有他的煉成了,他捧着丹藥跑遍了玉華宮最後在這處山壁找到了哭成淚人兒的方琮。小丫頭眼睛哭腫到險些睜不開,見他找來了就拽着他的袖子掉淚,他就蹲在她身邊,安靜地守着他。
華琰搖搖頭,當初的自己也真是夠笨的,熬了兩天一夜還陪着方琮在山壁吹了半夜的冷風,第二天就高燒不退。那時方琮被玉容支使着整天在宮裡四處奔走,明明忙的連飯都吃不上卻還是帶着熱粥來看他,小丫頭給他擦了額上的汗,稚嫩的嗓音透着堅決:“琰哥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才害你生病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哭了。你好好養着,有什麼想吃的就告訴寒玉姑姑,我走啦。”
呼嘯的冷風挾裹着冰雪飛過,華琰輕輕閉上眼睛,之後她做到了,自此後華琰再也沒見她哭過,那處山壁下也沒了那個縮成一團默默哭泣的小小身影。他以爲她特別堅強,後來也曾爲她的堅強而覺得欽佩,卻忘了在玉華宮她每一步都走得比別人還要艱難,也忘了其實她所謂的堅強只是爲了不讓自己擔心而已,更忘了她從不曾學會心狠手辣……
華琰看着小路盡頭的山壁卻終究是沒有勇氣走過去,他自己也覺得懷疑,當初他是怎麼把自己的心思給丟掉的?真的是因爲蘭珺麼?看起來是,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並非如此,可事到如今,兩人的關係終究是難以挽回了。他該知道的,她放棄的東西就是再捨不得也不會挽留,她不會爭也最討厭爭,尤其是本該屬於她自己的卻擺脫了她,那麼最後就算那個東西回來了,她也不會再接受,東西是如此,人更是如此……華琰長長地吸了口氣,向着山壁走了過去,如今的他也只剩下這些記憶了。
方琮聽着華琰的腳步聲走得遠了才鬆了口氣,現在的玉華宮只剩了個空架子,就算等到春天雪化之後能召到新人,也需要讓那些人回來從頭一一調教,想要讓玉華宮恢復如初最少需要七八年的時間,自己這一生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出去走出這一方天地。方琮一想到這裡就忍不住嘆氣,唐靖那個傻子,放着好好的九皇子不做,偏要認死理地追去羽城,也不知道雲清那孩子能不能抗住事?萬一在華琰行動前就將自己的真實身份透露出去……罷了,橫豎自己今生只怕再也不能與他見面,就算被知道了也沒關係。
方琮順了順鬢角的碎髮,只要一想到要從頭教導那些新宮人規矩就覺得頭疼,又想到若是要將華琛和水色等人再召集回來就更覺得頭疼。冬夜漫長,方琮毫無睡意,索性散着一頭長髮裹了厚暖的皮裘出了房門,在孤寂幽深的迴廊上漫無目的閒晃,最後踏上了一條以前走到爛熟於心的小徑。
漫天風雪中,華琰在山壁下看到一位長髮少女踏着風雪而來,他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停滯,他們都長大了,不復當年的無力,可如今兩人卻再也回不到當初。方琮察覺到小徑前頭有異樣,擡頭便看到了在前方山壁下站着的華琰,兩人的視線隔着風雪交錯,方琮臉上綻出一朵笑容,輕啓朱脣:“九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