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驕陽似火,青蛙呱呱地在小池邊跳來跳去,毛毛蟲貪婪地啃齧着樹葉,窗外冬青樹蓊鬱的枝椏間傳來畫眉鳥的歌聲。自從來到迴心院以後,紫芝的生活漸漸變得好了起來,光陰如流水般平淡安逸,直到這天,一聲淒厲尖銳的叫喊打破了盛夏的靜謐。
紫芝循聲跑到屋外,只見幾名孔武有力的內侍正推搡着一位女子,踉踉蹌蹌地進了迴心院的大門。那女子不過雙十年華,衣飾華麗,容貌亦是極美,若非那蓬亂的鬢髮和驚懼的眼神,當真是令人望之傾心。她倨傲地環顧着庭中衆人,忽而仰天大笑,尖聲叫罵道:“姓武的,你這個毒婦不得好死!你殺了我的孩子,我就要殺了你!你得寵又怎樣,陰險狡詐又怎樣?等我化成了厲鬼,就來找你償還這筆血債!誰也逃不掉,誰也逃不掉,哈哈哈……”
“閉嘴!”爲首的內侍面露兇光,狠狠一掌批在那女子臉上,“都死到臨頭了,還想耍什麼花樣?”
那女子被打得跌倒在地,嬌美的面頰高高腫起,嘴角也滲出了幾滴鮮血。紫芝嚇了一跳,忙趔趄着退後幾步,拉着阿秀問道:“這人是誰啊?”
“是秦美人。”阿秀壓低了聲音,眼睛骨碌碌地轉着,“你連她都不認識,也太孤陋寡聞了吧?宮中那麼多嬪妃,除了惠妃娘娘之外,這兩年來就屬她最得寵了。真想不到,這麼一個美人坯子,竟也會被打發到冷宮裡來。”
“秦美人?”紫芝大驚,想起姐姐死後曹氏說的那些話,忙又問,“難到……幾個月前小產的那個秦美人,就是她?”
阿秀點了點頭,嘴裡嘎嘣嘎嘣地嚼着蠶豆,又輕嘆道:“惠妃娘娘可真是厲害……跟她作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內侍們將秦美人押入囚室,又向武寧澤反覆交代了幾句,就氣勢洶洶地走了。武寧澤面色凝重,吩咐宮人們看管好囚室,又對紫芝和阿秀道:“你們兩個,隨我去一趟尚藥局。”
紫芝頭腦中一片混亂,只默默跟在武寧澤身後,心裡想的皆是數月前姐姐的冤死,卻又一時理不出頭緒來。阿秀有心要逗她說話,紫芝卻全然沒了往日的耐心,任憑阿秀是如何的插科打諢,自己只低着頭一概不理。阿秀正自覺得沒趣,撇着嘴悻悻地轉過一處迴廊,卻見一清頎俊朗的紫袍少年正從對面走來,不由喜悅地低呼:“啊……是盛王殿下!”
武寧澤忙示意她噤聲,引着二人退避至路邊,撩袍跪倒,神情恭肅。紫芝低垂着眼簾,聽到那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心幾乎要怦怦地跳了出來。這麼近的距離,只需稍一擡頭,她便可以再度看到那少年皇子的俊美容顏,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只能與衆人一起跪在這裡,謙卑地深深垂首。
行至她身畔時,盛王李琦卻忽然停下腳步,微笑着喚道:“紫芝?”
她一怔,隨即驚喜地擡起頭,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殿下……記得奴婢的名字?”
“那天在迴心院,靈曦喚了你好幾次。”李琦聲音溫和,又釋然地笑了笑,“還好,我沒記錯。”
紫芝雙頰紅暈頓生,全然不知這寥寥數語的簡短對話,已經吸引來周圍多少宮人豔羨的目光。待盛王一走,阿秀忙起身拉住她,半是羨慕半是難以置信地問:“紫芝,你……你竟然認識盛王殿下?”
紫芝粉面含羞,經不住阿秀的連連追問,便將那日遇到盛王和太華公主的經過細細說了。阿秀聽得滿眼放光,又嘟着嘴嗔道:“武主事好偏心,那天單單把紫芝留在迴心院,卻讓我去尚食局做了半天的苦工,累得我腰痠背疼,還沒有多餘的賞錢可拿……”
“尚食局你也沒白去。”武寧澤笑着接口,“你這個機靈鬼,還不是把周司膳手下的小黃門騙得暈暈乎乎,結果捧着一大盒的慄糕、香蠶豆回來?”
“誰稀罕這些?”阿秀也羞紅了臉,凝望着那少年皇子遠去的方向,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若能和盛王殿下說上一句話,我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心甘情願!”
武寧澤忍住笑意,正色道:“快走吧,別把正事耽誤了。”
阿秀親熱地挽住紫芝的手,一路上仍是不停地念叨:“盛王殿下當真是生得很英俊呢,那個詞兒怎麼說來着?嗯……玉樹臨風……對,就是玉樹臨風!你看宮中那麼多皇子,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紫芝,看來啊,還是你運氣好。以後我就一直跟着你,等你再見到盛王殿下,我也想辦法和他說幾句話……”
三人去尚藥局領了些常備的藥材,按種類一一仔細登記過,方纔回去準備廢妃們的飯食。秦美人自從進了迴心院,就一直形如瘋癲,沒有哪個宮女敢去給她送飯。衆人推來推去,便一齊打定主意,將這棘手的差事推給了新來的紫芝。紫芝無奈,只得捧起食盒,心驚膽戰地推開了囚室的門。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暗室,空氣中瀰漫着衰朽的草蓆味兒,腦滿腸肥的大老鼠在地上竄來竄去,那股神氣勁兒,比內侍省的大宦官還趾高氣揚。紫芝提着一盞宮燈,強忍着心中恐懼,向門內怯怯地喚了一聲:“秦娘子,該吃飯了。”
門內卻無人迴應。紫芝大着膽子向裡面挪了幾步,只見秦美人側臥在破碎的草蓆上,肩頭一聳一聳地顫動着,彷彿是在哭。紫芝怔怔地看着,只一瞬間,心中的恐懼便已轉成了憐憫,遂蹲下身來好言勸道:“秦娘子,你餓不餓?趁着飯菜沒涼,快吃些東西吧。”
秦美人緩緩坐起,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空洞無神,忽而淒涼地一笑,抓起食盒中的蒸餅就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想到姐姐就是因這個女子而慘死,紫芝躊躇半晌,終於鼓足了勇氣開口道:“秦娘子,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我知道,現在不該提起您的傷心事……可是,這件事對於我來說關係重大,所以我只能試着……”
“你想問什麼?”秦美人嚥下口中食物,不耐煩地說。
見她終於肯開口說話,紫芝心中一喜,忙道:“我只是想問一問,您的那個孩子,究竟是怎麼……”
聽到“孩子”二字,秦美人身子微微一顫,擡起頭來鋒芒凌厲地橫了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敵意。
“我……我沒有惡意。”紫芝不由向後退了半步,無措地低頭抿了抿脣,囁嚅道,“我姐姐被人冤枉,就是因爲這件事,最後死在了牢裡。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秦美人冷笑道,“在這宮裡,知道真相的人只會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我不怕!”紫芝秀眉輕揚,稚嫩的聲音中竟透着無堅不摧的勇氣,“秦娘子,請您告訴我,那個害了您和我姐姐的人,到底是誰?”
秦美人卻不答,待將手中的蒸餅食盡,才自言自語似的說:“迴心院,真是個不祥的地方啊……姓武的,你這個心如蛇蠍的毒婦!十四年前,你在這裡造下了殺孽……如今,又要來害我麼?”
紫芝輕輕眨着眼睛,凝視着面前美豔而落魄的女子,彷彿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好,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她是怎麼……”說到此處,秦美人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白皙的面頰上泛起一陣病態的潮紅。
“秦娘子,你怎麼了?”紫芝大驚,連忙取了些水來給她。
秦美人卻沒有接,全身劇烈地抽搐着,一張如玉嬌顏痛苦得幾乎扭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紫芝忙上前去攙扶,卻忽覺有幾滴溫溫熱熱的液體墜在手上,藉着昏暗的燈光一看,不由驚呼:“啊!血!”
食盒也被打翻,尚自溫熱的飯菜灑了一地,立即吸引來幾隻毛茸茸的老鼠大快朵頤。秦美人仰面倒在草蓆上,口中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她潔白的衣襟,四肢如牽線木偶般抽搐着,片刻間就已沒了氣息。紫芝顧不得害怕,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推着她,顫聲喚道:“秦娘子,你怎麼樣了?你……你別嚇我啊……”
秦美人已無法回答。她面如死灰,嘴脣烏紫,看起來極是可怖。食盒邊的老鼠吱吱地叫着,卻也都驀地上躥下跳,沒多久就栽倒在了地上。紫芝再也壓制不住心底的恐懼,尖叫着跑出囚室,一轉身,便撞在了聞聲而來的武寧澤身上。
“她死了……”紫芝嚇得語無倫次,“秦美人她……那飯菜有毒……有人要殺她……”
武寧澤卻全無一絲驚訝,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和言道:“沒你的事了,回去休息吧。”
紫芝仰起蒼白的小臉,含淚道:“小武哥哥,我害怕。”
武寧澤淡淡一笑:“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宮廷就是這樣的地方。習慣了,就不會覺得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