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北的十字大街上,楊玉環騎着一匹青驄馬緩轡而行,身邊伴着幾名騎馬隨行的婢女和侍衛,穿過芳林門,向禁苑內的梨園直奔而去。家中的姊妹都羨慕她嫁了個好郎君,然而,其實她婚後的生活頗爲寂寞,壽王李瑁待她雖好,但這位年少風流的皇子整日流連於姬妾們的溫柔鄉中,能夠陪伴妻子的時間着實不多。於是,在王府中閒極無聊時,雅好音律的她便常會來梨園散散心,時間久了,就連禁苑守門的侍衛們也漸漸與她熟絡起來。
“王妃。”守門的校尉向她抱拳施了一禮,含笑招呼道,“王妃這幾日沒來,梨園的謝姑娘可是想念得很哪,說是她們幾個姐妹新編排了一段歌舞,就等着王妃來指點指點呢。”
這謝姑娘小字阿蠻,是楊玉環在梨園中新結識的好友,原爲新豐市女伶,後因其容顏美豔、歌舞絕倫而被選入梨園做了宮廷藝人。楊玉環與那校尉寒暄了幾句,又吩咐侍從把馬匹牽去水渠邊吃草,才一進門,就見謝阿蠻從裡面笑盈盈地走了出來,挽住她的手道:“王妃今日來得可真巧,陛下新制了一支《凌波曲》,說是要親自指導我們排練呢!走,快進去看看吧。”
“陛下也在?”楊玉環頗爲驚訝,一邊說着一邊就要轉身離開,“如此……我現在進去只怕多有不便。阿蠻,那我還是改日再來吧。”
“不行!人家好不容易纔把你盼來,可不能再輕易把你放走了。”謝阿蠻抿嘴兒笑着,拉着她的手就往裡面走,“說起音律歌舞,陛下才是真正一等一的高手呢,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不過,以王妃的才情,或許可以與陛下切磋一番……”
“還是算了吧。”楊玉環卻面露赧色,依舊搖頭拒絕,“我來這裡本就是爲了散心……在皇帝面前,會覺得很拘束的。”
“你怕什麼?陛下爲人很隨和的,又不會吃了你。再說了,你又不是沒見過他……王妃,我的好王妃,你就跟我走吧。”謝阿蠻再不肯放開她的手,一路說說笑笑地“挾持”她進了梨園。
念奴與紫芝手牽着手漫步於冬日的陽光之下,從西側的九仙門出宮,行經西內苑,再一路向北直抵禁苑中的梨園。有盛王這尊保護神在,她們去哪裡都是暢通無阻,心裡別提有多愜意了。梨園中傳來絲竹管絃之聲,悠揚婉轉,猶如仙樂。念奴興奮極了,拉着紫芝就往庭院裡面跑,只見一對衣飾華美的男女被衆人簇擁在中間,男子撫琴,女子吹簫,彼此配合得頗爲默契。
那男子看起來雖已年近五旬,卻依舊生得一副好容貌,一部美髯飄於胸前,鳳儀清古,神氣高朗,軒軒然若朝霞舉。那女子未屆雙十,含睇凝笑,逸態絕世,雖不曾如尋常貴族少婦那般豔抹濃妝,行止間卻自有一種令人驚豔的綽約風情,如芙蓉初綻,似芝蘭扶風。
“啊,是壽王妃!”念奴立刻認出了那女子就是楊玉環,待看清那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子的容貌時,竟驚喜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天……天哪,是陛下!陛下……陛下他居然也在這裡?”
念奴當即加快了腳步,滿心歡喜地要趕過去湊熱鬧。李琦卻故意潑她冷水,在她身後沉聲說:“在附近看看就行了。我警告你,若是惹出什麼亂子來,可沒有人幫你收拾殘局!”
念奴乖巧地回頭答應了一聲,卻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一轉眼就跑得沒影兒了。紫芝並沒有跟過去,而是獨自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休息,當年在掖庭局的辛苦勞作嚴重損傷了她的身體,如今稍一走遠路就會覺得疲憊。身後恰有一株盛開的梅樹,風起時,冰綃般輕軟的花瓣飄零如雪,紛紛揚揚地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袂間。她伸手接下一瓣落梅,忽然想起掖庭局大院的牆角處也有一株梅樹,而在某個天氣驟暖的初春早晨,那樹上飄然紛飛的花瓣,也曾被她這樣溫柔地接在手心裡。光陰飛逝,許多痛苦的記憶早已在腦海中漸漸淡去,包括那冬日裡冰冷刺骨的池水、浣衣池邊堆積如山的衣物,以及管事嬤嬤曹氏粗暴的斥罵和鞭笞……然而,手背上那幾道淺褐色的鞭痕仍未褪去,她怔怔地盯着,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說不出的酸楚。
落英繽紛中,紫芝將臉輕輕伏在膝蓋上小憩,幾滴清淚在頰畔悄然墜落,消失在一地的積雪與殘花之中。片刻後,當她再度擡起頭時,卻見有一枝芬芳馥郁的臘梅遞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時,那少年已經坐在了她身邊,微笑着緩緩吟道:“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好香啊!”紫芝接過花枝低頭輕輕嗅了嗅,然後微闔雙目,用脣在淺黃色的花瓣上落下輕柔的一吻。眼角猶有未乾的殘淚,而她心裡卻霎時覺得甜甜的,那種感覺,就像是不小心墜入了一場花香四溢的夢境。
二人會心一笑,幾乎同時想起了去年冬天那個溫馨美好的黃昏,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延慶殿的書房裡等他回來,最後竟睏倦得伏在書案上睡着了,他回來之後,便脫下自己的狐皮大氅躡手躡腳地給她蓋上,動作那麼輕柔,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女孩兒……她的容顏依然如此甜美可愛,可不知爲何,那如花笑靨中卻時常會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鬱。看到她這個樣子,李琦忽然覺得隱隱有些心疼,於是關切地問她:“累了麼?”
“嗯。”紫芝點了點頭,一臉無奈地笑着抱怨道,“剛纔念奴跑得太快了,我根本就跟不上。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只顧着自己高興,從來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李琦也故意嘆了口氣,頗爲鬱悶地說:“可不是麼,你們這兩個小丫頭真是越來越會纏人了,害得我大好光陰都浪費在這裡,還不如去球場玩擊鞠呢。”
紫芝俏皮地側過臉來看他,粲然一笑道:“是念奴非要來梨園逛逛的,可不關我的事。”
“呦,你還敢跟我頂嘴了是麼?”李琦一面笑着,一面就要伸手去撓她的癢。其實,他就是喜歡聽她這樣無拘無束地講話,女孩兒那輕鬆明快的語氣,讓他覺得很開心。
紫芝忙笑着起身閃躲,不料因剛纔許久坐着不動,雙腿都微微有些麻木了,站起時動作幅度太大,便又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李琦伸手扶了她一把,笑道:“行了,不鬧了。你既然覺得累,我就陪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吧。”
紫芝便又坐回到樹下的石頭上,隨手輕輕拂去衣裙上飄落的花瓣,側首望向身邊的少年時,眼眸中溢滿了陽光般明亮的笑意。二人安靜地並肩而坐,良久,他忽然開口問她:“有時候,會覺得很不甘心吧?”
“嗯?”紫芝一怔,不太明白他話中所指,“殿下的意思是……”
“我是說你的命運。”李琦淡淡地說,聲音隱隱有些飄忽不定,“你出身詩禮簪纓之家,本應一生安享富貴,卻因家人獲罪而被迫入宮服役,小小年紀就在深宮中歷盡艱辛。這樣的人生,你一定覺得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麼?似乎確實如此……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心事被他一語道破,紫芝輕輕嘆了口氣,低着頭良久無言,眼角眉梢籠罩的清愁飄渺如晨霧。驀然間想起,自己似乎從未將家中之事告訴過他,她心中頓時一驚,不由擡起頭來詫異地問:“殿下……是如何知曉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