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殿內,太華公主李靈曦正百無聊賴地斜倚在軟榻上,與幾位年歲相仿的小宮女擲金錢爲戲,一見兄長進門,便眉開眼笑地跳起來迎了上去,牽着他的衣袖嬌嗔道:“二十一哥,你怎麼今天才過來看我?你和十八哥都不來,我一個人在宮裡都快悶死了……”
靈曦自幼就不得生母武惠妃的歡心,童年頗爲寂寞,如今雖已近及笄之年,卻仍對這兩位疼愛她的同母兄長十分依戀。李琦笑吟吟地撩袍坐下,道:“十八哥對儲君之位志在必得,最近着實忙得很,連家中最寵愛的幾位美人都冷落在一旁,更別說是你了。”
靈曦笑着將手中金錢隨意一拋,都賞給了身邊隨侍的宮女,須臾,又似驀地想起什麼,微微蹙起秀眉道:“可是……二十一哥,我聽宮中有人說,父皇似乎是打算立三哥爲太子……這應該是謠傳吧?”
“忠王?”李琦輕笑了一聲,眼中的冷銳鋒芒不易察覺地一閃而過,“咱們費盡心思才扳倒了太子,怎能讓他白白撿了便宜?”
“三哥這個人我不太熟,只不過,我每次見到他都覺得……嗯,該怎麼說呢……”靈曦頓了頓,似乎是在措辭,“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樣想,但是,心裡就是有那麼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這個人,很危險……就像是一隻在黑暗中等待覓食的狼。”
“你也看出來了?”驚異於她異常敏銳的直覺,李琦讚賞地頷首微笑,“別看忠王平日裡不聲不響,實際上可是個城府極深的陰險人物,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拉攏到了如今風頭正盛的宰相牛仙客。牛仙客出身寒微,一向對李林甫惟命是從,這次李相公率羣臣上表奏請立十八哥爲太子,他居然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帶着手下那幫親信裝模作樣地保持中立。”
靈曦對朝中之事不甚瞭解,聞言只是一笑:“那又如何?牛相公只是保持中立而已,又並非表明了立場要全力支持三哥。再說了,連我都看得出來,父皇明顯是更喜歡十八哥一些。”
“與李相公相比,牛仙客的勢力簡直不值一提。關鍵,是在於父皇的態度。”李琦嘆了口氣,眸中竟隱隱現出一絲憂慮之色,“事後,牛仙客被擢升爲正二品侍中,一躍而成了門下省的最高長官,又加封豳國公。而且,太子被廢已半年有餘,父皇卻始終沒正式下詔立十八哥爲儲……這個態度,就很值得羣臣去玩味啊。”
靈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似在思索,卻終究只是沉默。畢竟,她只是個久居深宮的十四歲少女,縱然冰雪聰明,又如何能將朝堂之上波詭雲譎的政爭完全參透呢?李琦亦不再多說,良久,才輕嘆一聲:“如果阿孃還在……是不是一切就都會變得順利許多?”
二人皆黯然無語。武惠妃薨逝後,皇帝李隆基雖傷心不已,後宮中卻也漸漸頗多新寵,除了新冊封的劉淑儀之外,又有數十名年輕貌美的良家子被選入宮中侍駕。其中一女名喚江採蘋者最爲得寵,入宮後即被冊爲才人,不久又晉封爲正二品婉儀,與此時權傾六宮的淑儀劉澈平分秋色。帝王坐擁後宮三千,最不缺少的就是新鮮嬌豔的美麗女子,昔日的濃情蜜意猶如過眼雲煙,那個曾爲李隆基誕育七位子女的愛妃,如今在他心中,恐怕只剩下了“貞順皇后武氏”這樣一個冷冰冰的稱號吧?
忽然想起那個悲傷的夜晚——明知夫君正在與別的女人共享魚水之歡,病榻上垂死的武惠妃,卻仍在思念着那個讓她付出青春深愛一生的男人。只此一事,李琦就永遠無法原諒他的皇帝父親,儘管他自己很清楚,對於君王來說這根本算不上是薄倖。沉默半晌,他才強抑住心中酸楚,嘆息般地輕喚了一聲:“靈曦……”
靈曦擡頭看他,清澈的眸子裡依稀有經年累積下來的深深落寞,與她十四歲的美麗韶華顯得格格不入。她淡淡一笑,以一種遠超實際年齡的憂傷語氣,對他說:“二十一哥,你知道麼?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親口問問阿孃,問問她……爲什麼就那麼不喜歡我?”
“靈曦,不是這樣的。”李琦憐惜地輕撫她的手背,溫言安慰道,“其實,阿孃一直都覺得有愧於你,只是她性情太過驕傲,不肯當面告訴你罷了……她臨終前的那晚,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關於你的。”
靈曦心中一動,忙問:“阿孃說了什麼?”
李琦道:“阿孃說,這些年她做了太多錯事,在我們這幾個孩子裡,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彷彿一滴冷雨墜入鏡湖,擊起幾圈漣漪。原來,阿孃還是在意她的……靈曦眸中波光微漾,卻硬生生地咬住了脣,轉首看向別處,許久,才又問他:“如果,我能讓父皇時常憶起他與阿孃的舊情,那麼……十八哥的勝算是不是就會大一些?”
李琦輕輕頷首,問她:“你想怎麼做?”
靈曦笑而不答,只是擡手揉了揉自己漸趨潮溼的眼角,廣袖遮住半邊面龐時,纖指輕輕一動,悄無聲息地拭去了臉上的一抹水痕。
次日傍晚,靈曦即向父皇李隆基請旨,自請度爲女冠出宮修道,爲亡母貞順皇后武氏薦福。大唐開國以來就奉道教爲尊,貴族女子出家爲女冠漸成風尚,皇室公主曾在道觀中修行過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高宗皇帝與則天武后之女太平公主,今上李隆基之妹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彼時,婉儀江採蘋正侍奉在君王之側,聞言不禁笑讚道:“久聞太華公主美麗嫺雅、聰慧過人,不想竟又這般仁孝。陛下與貞順皇后有這樣的好女兒,當真是令人羨慕。”
“朕這二十九個女兒裡,唯獨靈曦最得朕心。”李隆基微笑着一牽靈曦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邊坐下,隨口問了幾句她近日的飲食起居,末了略頓一頓,又嘆息道,“朕知道,你母親是個偏心的人,一直冷落你,讓你從小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竟能有這番孝心,朕深感欣慰。”
靈曦微微低首,淺笑道:“前幾日先生授課時講到了《詩經》,我獨愛《凱風》中的這幾句:‘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阿孃在的時候,我總是跟她慪氣,連話都不曾好好說過幾句,如今她走了,我這才慢慢想起她的好……我常聽宮中年長的女官說,父皇幼年時便事母至孝,後來皇祖母雖早逝,父皇卻始終不曾忘卻哀思。皇祖母若在天有靈,一定會覺得很歡喜的……女兒看在眼中,便也想效法父皇,爲阿孃盡一份孝心。”
說到最後,她聲音中已微帶哽咽,眼眶裡幾滴清淚晶瑩閃爍,將墜未墜。江採蘋饒有興味地看着她,只當這位聰明伶俐的公主是在皇帝面前做戲,爲了某種不足爲外人道的目的。眼淚,並非每一次都是源於真情流露。然而,李隆基卻真的被女兒勾起了一抹哀傷的柔情,目光悠悠地落在窗外綴滿晚霞的天空中,神色黯然,良久無言。
他的母親昭成太后竇氏,早在長壽二年還是太子側妃的時候,就被女官團兒誣陷,在洛陽宮中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與太子妃劉氏一起,被女皇武則天下旨殘忍地杖殺。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八歲的小男孩兒,一個人站在暮靄沉沉的東宮庭院中,望着天邊絢爛至極的如血晚霞,滿心期待地等着母親歸來。他想要親口告訴母親,自己今天很聽話,又跟着先生多背了三篇《詩經》,其中最喜歡的一首叫做《凱風》——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然而,自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直到女帝武瞾退位,中宗、睿宗相繼臨朝,當他自己也已剷除一切阻礙君臨天下之時,童年時的隱痛依舊如影隨形。後來,幾十年的漫漫人生中,也只有那個明豔嫵媚的武惠妃曾給過他一些安慰吧……而現在,連她也已經離他而去。
縱然手握天下權柄、坐擁萬里江山,而這樣寂寥的人生,又該何以爲繼?
…………
宦官高力士侍立在側,似乎隱約猜出皇帝心中所想,不禁關切地喚了一聲:“陛下……”
彷彿聽見有人在心底嘆了口氣,李隆基緩緩收起思緒,語氣平靜如常:“高將軍,你這就去傳朕的旨意,命工部派人在城外選一處靜謐的地方,爲太華公主修建道觀。待明年春天,公主行過笄禮後再入觀清修,爲亡母貞順皇后武氏薦福,以彰顯皇室子女之孝……對了,督建道觀一事,就交給壽王去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