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打開牢門,然後默默退下。
紫芝站起身來,整衣斂容向皇帝恭敬下拜,口中卻毫不客氣:“陛下是來親自審問我麼?”
李豫上前兩步想要扶她起來,卻被她靈巧地躲開,只得嘆了口氣道:“紫芝,不要這樣。其實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陳典正把這案子的聲勢鬧得那麼大,朕也只能讓宮正司審上一審,實在是委屈你了。”
紫芝緩緩起身,脣角浮起一絲幽涼的苦笑:“我哪裡敢說什麼委屈?謀反一事固然是子虛烏有,但瞞着陛下擅自免除谷蘭的死罪,已是罪無可恕,無論陛下怎樣處置,紫芝都甘願領罰。”心裡卻想,獨孤貴妃果真是好手段,指使落桑給自己扣上這樣一個真假摻半的罪名,當真是教自己百口莫辯!
李豫的聲音中帶着幾分無奈:“你知道的,朕不會責罰你。”
紫芝搖頭一笑:“陛下請直說吧,赦免我,是不是還有什麼交換的條件?”
“朕的心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彷彿並未聽出她語氣中的譏諷,李豫溫和地微笑,“世人都以爲,朕之所以至今仍沒有冊立皇后,是在等雍王之母沈氏的消息,其實,朕一直等待的是那個近在眼前、卻始終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朕這一生沒有別的願望,只想迎娶最心愛的女子爲皇后,紫芝,你能幫朕如願嗎?”
最心愛的女子……皇后……
紫芝震驚之下不由倒退兩步,見他神情鄭重並不似是在開玩笑,忙喃喃搖頭:“不,對不起……我的心意,陛下想必也是知道的……”
“一個女人,一輩子真的只能愛上一個男人麼?就算留在朕身邊,心裡念念不忘的也還是他……”眸中有明顯掩飾不住的失望,李豫微微苦笑,環顧着這間陰暗溼冷的囚室,“自從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在這裡遇見你,朕的一整顆心就漸漸被你填滿,再也容不下別的女子,即使在你看來,這份感情是多麼可憐可笑……當年祖父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壽王妃楊氏納入後宮,朕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若真的愛上一個人,哪怕身邊佳麗如雲,也永遠無法代替她……”
紫芝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緒,顫聲打斷他:“陛下,不要再說了……紫芝心意已決,除了二十一郎,此生再不會嫁給其他人。”
帝王的愛戀實在太過沉重,她不能,也不願意承受。
李豫的眸子漸漸黯淡下來,看着她一臉決絕的模樣,不禁自嘲般地笑道:“紫芝,你說他到底哪裡比朕好?朕明明比他年輕,比他有權勢,能給予你的也更多。”
紫芝只輕聲說了一句:“陛下坐擁後宮三千,而他卻只有我一人。”
“後宮三千?”李豫笑容中的嘲諷意味更濃,忽然伸手用力抓住她的肩,目光灼熱得幾乎有些燙人,“紫芝,你知不知道,爲了你朕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三千佳麗,什麼錦繡河山,與你相比根本就是連塵土都不如……”
“陛下!”紫芝用力掙脫開他的掌控,目光忽然變得洞徹而悲哀,“越是難以得到的東西,人往往越是想抓在手中,陛下對我何嘗不是如此?陛下待我恩義深重,可結果呢,到頭來卻讓我陷入這樣的境地!這宮正司的牢獄算什麼?對於我來說,整座皇宮纔是最大最可怕的牢籠!陛下,其實我遠沒有你想的那麼堅強,看到血我會害怕,關在獄中看着地上的蟲子我也會害怕,每次出生入死,我都擔心自己再也見不到夫君和兒子……昔年楊貴妃寵遇太盛,引來多大禍事,如今戰亂剛剛平定,難道陛下還想重蹈覆轍麼?”
李豫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目光冰冷而漠然,那是生殺予奪的帝王俯視臣民的眼神。
紫芝卻恍若未見,幽幽一笑繼續說:“陛下不是問我,二十一郎到底哪裡比你好麼?論權勢地位,一位早已失勢的親王自然無法與皇帝相比,但若論起待我的情意,世間卻沒有一個男人能比得上他。陛下可能並不知道,先帝之所以如此憎恨二十一郎,其中也有我的原因。十五歲那年的中秋之夜,當時還是忠王的先帝醉酒後想要臨幸我,我拼命哭喊掙扎,幸虧二十一郎不顧一切破門而入,我纔沒有*……記得那一夜雨下得很大,我嚇壞了,一直在哭,二十一郎就摟着我柔聲安慰,他的懷抱溫暖而不帶絲毫*,讓我覺得無比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我就真的什麼都不怕了。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刻的溫柔守護,就是一個男人能給我的最珍貴的東西。”
一番話說完,紫芝忽然別過頭去幹嘔了幾下,清麗如玉的面龐微微泛白。
“紫芝,你怎麼了?”李豫大驚失色,剎那間心中所有的憤怒與不悅全都消失無蹤,忙上前一步輕撫她的脊背,想讓她感覺好受一點。這才發現她身上穿得很單薄,摸摸她的手亦是冰涼,忙又脫下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
紫芝勉強一笑,努力裝作若無其事:“沒事,可能是這牢裡的飯菜不太合胃口。”
李豫面色陡沉,轉身就要去責問獄吏:“陽奉陰違的刁奴,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紫芝忙攔住他:“我沒事的,陛下就不要小題大做了。”
李豫停下腳步回身看她,嘆了口氣道:“一會兒你還是回延慶殿去住吧,這件案子朕會親自處理。就算是有一千個人誣陷你謀反,朕也不相信!”
紫芝輕輕道了聲謝,又問:“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李豫微微眯起雙眼,聲音冷酷:“誣陷你的人,自然個個都要嚴懲!陳典正和延慶殿所有作僞證的宮人,每人重杖一百,是死是活,就看她們各自的造化了。”
“那我呢?”
“你又不曾謀反,自然是無罪開釋。”
聽到這樣的回答,紫芝卻微笑着搖了搖頭,最後一抹殘陽透過高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將她的秀髮和臉頰勾勒出一道格外美麗的剪影。她的眼睛澄澈如昔,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以權謀私,已不配再做這個尚儀,請陛下將我削去官職,貶爲庶人。”
李豫有些驚訝地看着她:“紫芝,你真的不願再留下來幫朕了?”
紫芝搖頭笑道:“我又不是什麼百年難遇的賢才能臣,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子罷了。如今外朝有雍王和幾位宰相輔佐陛下,內廷有獨孤貴妃統御六宮,就算沒有我這個尚儀,大唐也定會四海昇平,帝祚永昌。”
李豫猶自不肯死心,嘆息道:“朕從來都不缺賢才能臣,只是再想找一個像你一樣輕利重義、真心爲朕着想的人,實在是太難了。”
“陛下,對不起,我真的是有些累了。”紫芝有些蒼涼地笑了笑,忽然斂裾跪下,向他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個大禮,“浮生百年,彈指即過,我裴紫芝一生不求富貴榮華,只想活得肆意灑脫。陛下是聖主明君,然而自登基以來卻一直恩多威少,若下旨將我貶爲庶人逐出宮去,永世不復再用,便可殺一儆百,讓宮中諸人對陛下敬愛之餘再多幾分敬畏,日後再不敢有二心。陳典正與我素有嫌隙,這般肆意污衊,理應受到嚴懲,但延慶殿的宮人們只是畏於刑罰,並非存心對我不利,還請陛下開恩,從輕發落。對每一個生命都懷有仁慈之心,實乃君主之大德。”
李豫微微皺起眉頭,道:“旁人也就罷了,妙兒卻着實讓朕失望,枉費朕一直這樣看重她。身爲宮婢卻不知爲主盡忠,你又何必替她求情?”
紫芝擡頭直視他的眼睛,微笑道:“妙兒跟我說過,以前在先帝身邊服侍時總是因爲一點小錯就受責打,她怕疼。當時我就想,這些女孩子也當真不容易,既然跟了我一場,以後就不讓她們再受這樣的委屈。”
李豫默然不語,只是負手站在那裡靜靜俯視着她,眼睛很亮,似乎隱隱透着某種決絕。
紫芝在他開口前又重重叩首:“求陛下恩准!”
“你對別人那麼好,爲何偏偏對朕如此狠心?”李豫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的心似是被什麼給掏空了,沉默良久,忽然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罷了,一切如你所願。”
紫芝展顏而笑,用最隆重的禮節稽首再拜:“多謝陛下!”
李豫卻沒有再看她一眼,拂袖轉身離去。
春花爛漫的宮苑中,貴妃獨孤盈正帶着蹣跚學步的幼子韓王李迥在夕陽下玩耍,遠遠瞧見皇帝向這邊走來,忙迎上前去見禮。李迥手中提着一個小小的金絲鳥籠,趁母親不注意,竟悄悄把裡面的雀兒放走了。李豫見狀不禁有些奇怪,蹲下來問道:“七郎,你不是最喜歡和這小雀兒玩嗎,怎麼竟把它給放了?”
李迥揮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說了兩句,卻不甚清楚。
獨孤盈愛憐地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笑着解釋道:“七郎是想說,他既然喜歡這雀兒,就要讓它自由,鳥兒只有在天空中飛翔才能快樂。”
李豫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七郎還這麼小,哪裡懂得這些?這話是你想對朕說的吧?”
“臣妾愚鈍,什麼都瞞不過陛下。”獨孤盈溫柔地低頭一笑,頓了頓才問他,“陛下可是去看過裴尚儀了?”
李豫點了點頭,笑道:“你到底想問什麼?”
獨孤盈見他神色中並無不悅,這才問道:“裴尚儀謀反一案,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裴尚儀謀反一事實屬誣告,宮正司典正陳氏以污衊上官之罪杖斃,韋宮正御下不嚴,罰俸一年,延慶殿衆宮人各杖三十以示懲誡,至於裴尚儀——”李豫聲音淡漠,彷彿提到的這個人只是一位再尋常不過的女官,“貶爲庶人逐出宮去,永世不復再用。”
獨孤盈終於露出由衷的笑容:“陛下英明!”
李豫卻再也笑不出來,離開這一對母子徑自向宮苑深處走去。明知自己永遠放不下這份癡戀,可是他又能如何呢?將暮未暮的時刻,殘陽下一株株花樹絢爛至極,流鶯宛轉,綠草如茵,舉目望去盡是一派生機盎然,然而不知怎麼,此時他眼中所見卻唯有一片荒蕪,彷彿早已預見這滿目繁華終將落盡,曲終人未散,心事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