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宋君平在長安的突兀出現,劉尚宮心中疑竇叢生,恍惚間竟忘了答話,待李琦再問,才連忙收斂起心神,說道:“此藥毒性極強、發作極快,除非事先服下解藥,中毒後再及時把體內殘毒排淨,否則必死無疑。不過,若能提前做好準備,我就有把握解毒,而且不會對身體造成太大損傷。”
李琦略一點頭,吩咐道:“好,那你就儘快把解藥給我調配出來。切記,除了你之外,不要讓任何人經手。”
“嗯。”劉尚宮輕輕應了一聲,又試探着詢問,“殿下的意思是……咱們先做好準備,找一個人替壽王在陛下面前中毒,然後再由我來施救?”
“不錯。”李琦脣角顯露一絲笑意,眼中卻有凌厲的鋒芒閃過,隱隱透出殺氣,“斬草不除根,遺患無窮。況且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浪費了太可惜。你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吧,且讓那趙五娘放手去做,只要咱們將計就計,就不愁父皇狠不下心來賜死廢太子。”
劉尚宮當即答應:“殿下放心,我現在就去安排。”
“等等。”見她轉身就走,李琦忙又開口喚住,“隨隨便便找個人來是不行的,一來怕走露了風聲,二來父皇也未必會爲一個不相干的人動怒。”
劉尚宮深以爲然,低頭思忖了片刻,才謹慎地問道:“那……殿下可有合適的人選?”
彷彿瞬間下定了某種決心,李琦眸中冷光一閃,伸手指了指自己,微微笑嘆道:“到了現在這種時候,除了我自己,咱們還能相信誰呢?”
紫芝躲在延慶殿院牆外的一棵大槐樹後,雙手扶着樹幹,向裡面探頭探腦地看着,目光才一觸到他清頎俊朗的側影,心就開始怦怦地亂跳。身子都快被冷風吹得僵了,才終於見那少年向這邊闊步走來,一襲北紫深衣迎風飛裾,廣袖揮揚,蕭蕭素素。小姑娘抿嘴一笑,忙仔細理了理被晨風微微吹亂的鬢髮,轉到他面前盈盈下拜道:“紫芝給殿下拜壽了。”
沉思中的少年腳步一滯,待看清眼前這女孩兒的容貌時,才展顏笑道:“紫芝,你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嚇了我一跳。”
紫芝微笑着立起身來,向他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李琦含笑端詳着她,忽擡手在她頭頂處和自己比了比,微微驚訝道:“誒?幾日不見,怎麼感覺你好像長高了許多?”
“真的?”紫芝一臉的驚喜,卻又忽然想通此中緣由,指了指自己足下所穿的高齒木屐,笑着解釋道,“這木屐底部足有兩寸厚呢,穿起來肯定顯得高了。公主說我穿這個好看,就賜給我了。”
李琦輕輕點頭,驀然發覺這個可愛女孩兒的突兀出現,竟讓他的心情瞬間變得格外輕鬆。二人就這樣含笑相對,靜立在清晨鳥鳴啾啾的美妙沉默中,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然而,心底卻是歡喜的。
紫芝微微紅了臉,有些忸怩地躊躇了半晌,終於從袖中取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帕,遞給他道:“這個……是我自己繡的。微物不堪,略表心意,還望殿下不要嫌棄……”
小姑娘低着頭,聲音亦是越來越輕,如玉般白皙的面頰上浮起一層淡淡的旖旎紅暈。千絲萬縷,盡是相思……女孩子家千迴百轉的心事,他,應該會明白吧?李琦接過絲帕,只見那素白如雪的絹布上,一幅春意盎然的花鳥煙雨繡圖栩栩如生——桃花灼灼,楊柳依依,曉鶯驚夢,煙水迷離。空白處還繡有兩行娟秀小字: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詩情畫意,清新可愛,不過,這小姑娘的女紅可着實不怎麼樣呢。正面的詩畫繡得極盡完美,而背面卻似乎沒有顧及到,各色絲線密密麻麻地糾結在一起,看起來一片狼藉。不過,他依然很喜歡。凝眸良久,少年的脣角亦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引出一抹溫柔笑意。
延慶殿內早已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賀禮,皆是朝中重臣、親王宗室以及內外命婦所贈,件件都是常人難得一見的稀世奇珍,價值不菲。然而不知爲何,此時攥在手中的這塊小小絲帕,卻似乎給他帶來了更多、也更真實的歡愉。身爲皇帝愛子、尊貴親王,有太多趨炎附勢的人爭先恐後地來向他獻殷勤。恭敬的拜賀,刻意的逢迎,諂媚的笑顏……其實,他並不喜歡這些。
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高貴,聰穎,驕傲,強勢。然而在某些時刻,他也想暫時忘記這一切,去做一個最平凡的少年,被自己心儀的女孩兒喜歡着,不是因爲身份權勢,而只是因爲彼此惺惺相惜。
小姑娘垂手捻着衣角,正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反應,淺金色的陽光灑在她明淨的肌膚上,容顏猶帶稚氣。他看着她,一顆波瀾不驚的心忽然變得柔軟起來,於是將絲帕小心收入懷中,微笑着說了一聲:“謝謝。”
紫芝莞爾而笑,悄悄擡目看他時,一雙眼睛直從心裡亮了出來。然而不過瞬間,她眸光中的神采卻又黯淡下去,低着頭輕聲嘆息:“我聽公主說……從明天起,殿下就要搬到宮外居住了。”
李琦點了點頭,說道:“阿孃從小就疼我,總想留我在她身邊多住些時日。只不過皇家禮制森嚴,親王年歲漸長之後,自然不宜再留居宮中。”
“哦。”紫芝輕輕應了一聲,然而那清靈嬌俏的眉目間,卻依稀是含愁的模樣。
她的心事並不難猜。少年溫和地笑了笑,對她說:“雖說是住在宮外,卻仍要時常回來探望父母和妹妹。以後你若有什麼事,也還是可以來跟我說的。”
紫芝低眉不語,只是安心地笑了,一雙晶亮眼眸中滿是鎖不住的快樂。李琦有意要哄她開心,於是從懷中取出一袋光閃閃的金幣,遞給她道:“這是從西方的拂菻國流傳過來的,也算是個稀罕物,給你留着玩吧。”
“拂菻國?”小姑娘果然對此大感興趣,用指尖輕輕拈起袋中的一枚金幣,好奇地打量着上面鐫鑄的繁複紋飾和異國文字。
金幣爲精緻的圓形,邊緣鐫有古拙的十字形圖案,還有幾行她完全看不懂的銘文。正面上鑄着一個高鼻深目的男子半身像,鬈髮長鬚,頭戴王冠,容貌甚是威武英俊;背面的圖案則是一位高挑豐腴的美貌女子,衣帶當風,長髮飄逸,身後居然還長着一對碩大的翅膀,映着清晨的燦燦暖陽,便有耀眼光輝灑落在那羽翼之上。
“這個人就是拂菻國的皇帝。”李琦指着金幣正反兩面上的人像,對她解釋道,“這個有翅膀的女子麼……應該是他們的神。”
這些錢幣皆由純金打造,又是來自於萬里之外的拂菻國,自然價值不菲。紫芝眉目含笑,愛不釋手地把金幣放在掌心裡把玩着,半晌,才覺出就這樣收下似乎有些不妥。她方欲推辭,卻聽李琦開口說道:“我從不白收別人的東西。這個,算是我給你的回贈。”
她便欣然收下,心中靈機一動,又拈着金幣笑盈盈地說:“我會用這個變戲法,殿下要不要看?”
他微笑,饒有興趣地點點頭。
“天靈靈,地靈靈,金幣顯靈急急如律令……”紫芝煞有介事地嘟囔着,把一枚金幣放在手中靈巧地拋來拋去,然後合起手掌,閉上眼睛輕輕吹了口氣,再看時那金幣便已不見蹤影。她雙手一攤,得意洋洋地笑道:“怎麼樣,我厲害吧?”
李琦微笑不語,只輕輕一拽她左臂的衣袖,就聽見“噹啷”一聲,那枚失蹤的金幣已然滾落在地。
小姑娘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殿下是怎麼知道的?”
“你這小把戲,是跟靈曦學的吧?”李琦不答反問,見她懵然點頭,才又笑着對她解釋,“因爲,這本來就是我教給靈曦的。”
紫芝嘟起了可愛的小嘴,悶悶地低下眼簾,覺得自己真是失敗極了。不過片刻的沮喪,她眸中又有俏皮的光芒一閃,擡頭對他笑道:“剛纔那個不算!我再變一個,殿下肯定沒見過。來,請先閉上眼睛。”
他居然很耐心地配合,緩緩合上雙目。
她心中竊喜,又有些不放心地囑咐道:“可不能突然睜開眼睛哦,那樣就不靈了。”
他一笑,依然十分好脾氣地回答:“知道了。”
寧靜的暮冬晨朝,宮苑內寂寥無人,唯有幾隻深褐色的小鳥在枯枝上啁啾鳴唱。紫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確認他沒有偷看,然後微笑着俯身,牽起他修長溫暖的五指,低頭,輕吻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