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只覺腦袋轟的一聲,強自鎮定道:“陛下爲何要讓我留在宮中?”
李豫從懷中取出一支半舊的鎏銀嵌玉海棠花釵,問她:“紫芝,你還記得這個嗎?”
“這是……”紫芝一時還真有些想不起來,疑惑地看着他。
“喏,你看——”李豫起身走到她面前,指着釵柄上刻着的“紫芝”兩個篆書小字,聲音顯得格外輕快,“想不起來了麼?這是當年在宮正司大牢中,紫芝送給阿俶的禮物,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隨身帶着,看着它,就好像能看到你一樣。雖然現在我改了名字、做了皇帝,但是紫芝,我對你的心始終不曾改變。”
注意到他言語間的變化,不再自稱爲“朕”,紫芝恍惚中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爲了救她而奔走於大火中的少年李俶……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驀地站起身來,正色道:“陛下慎言,紫芝乃是盛王之妻,論輩分算是你的嬸母。”
“世人皆知盛王妃已死於大火,如今你只是裴紫芝而已。”看着她清澈如初的眼眸,李豫溫柔地笑了起來,“再說了,可別把自己說的那麼老,你不過只比我大四歲而已,看起來依然美麗絕倫,絲毫不遜於宮中任何一位雙十年華的女子。那日聽說你喪生於大火之中,我傷心極了,只恨自己沒能力保護你,後來盈兒帶你來家裡見我,看到你還活着,我就發誓今生再也不要失去你。”
他聲音溫和,目光中卻帶着不容違抗的帝王霸氣。
紫芝與他目光相觸,心頭不禁一片冰涼。是啊,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又有什麼是想要而得不到的呢?對於當權者來說,所謂禮教不過是束縛臣民的一種手段罷了,自己渾不在意。當年高宗李治能立庶母武氏爲皇后,李隆基能冊兒媳楊玉環爲貴妃,而今她裴紫芝連王妃的名分都沒有了,倘若皇帝執意要將她納入後宮,她又能如何?
以死明志?
生平第一次,一種深重的無力與悲哀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紫芝眸中似有淚意閃過,咬了咬牙,終於一斂裙裾屈膝跪倒,向他鄭重拜了一拜道:“陛下後宮佳麗三千,如何尋不到溫柔可心的女子?紫芝姿容鄙陋,且早已心有所屬,實不能侍奉陛下左右,陛下若因此而發雷霆之怒,就請賜死我一人好了……”
“不要遷怒於你的夫君和兒子,是嗎?”李豫打斷她的話,微笑着一手扶她起來,“紫芝,你誤會了,朕何嘗說過要納你爲妃?”
“啊?”紫芝一時怔住了,羞赧之下臉頰不禁微微紅了起來。
李豫笑吟吟地看着她,眸中一片清亮,聲音卻溫柔得近乎悲哀:“我知道,或許自己永遠都得不到你的心,所以只是想讓你留下來暫時陪我一段時間而已,只有你在身邊,我纔有勇氣繼續和那些人鬥下去。”
紫芝猶自不解,問道:“陛下此言何意?”
“朝堂上的事朕不知道你瞭解多少,但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朕這個皇帝可不太好當。父皇在世的時候,李輔國就已權傾朝野,禁軍兵權大半都掌握在他手中,如今又有平息內亂、剷除張皇后之功,行事愈加專橫跋扈,根本沒把朕這個天子放在眼裡。紫芝,你知道那日登基大典後李輔國對朕說什麼嗎?——陛下但請安居禁中,外事聽老奴處分!”李豫苦笑了一下,眼睛裡卻似有一團怒火熊熊燃燒,“很囂張是吧?可朕非但不能斥責他,還賜予他‘尚父’之號,極盡尊榮,今日又下旨晉升他爲司空兼中書令。”
紫芝聽得秀眉顰蹙,不解地問:“既如此,陛下爲何還給他這些封賞?”
李豫淡淡一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紫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語氣中卻似有自嘲之意:“陛下想剷除奸臣固然不易,可是,我又能爲陛下做什麼呢?紫芝一介女流,又不能入朝爲官,只不過略通些武藝而已,可惜那也只是匹夫之勇,難成大事。”
“若是再加上掌管內宮的權力呢?紫芝,父皇能給李輔國的,朕也同樣可以給你。”李豫目光灼灼,一臉期待地看着她的眼睛,“如今朕初登帝位,根基尚淺,前朝後宮都不算安穩,內廷的事朕實在不想再讓李輔國插手,可後宮嬪妃中又沒有一個得力的,所以只能託付於你,讓你以六尚女官的身份爲朕管理內宮諸事。紫芝,留下來幫幫我,不要讓我再這樣孤立無援,好嗎?”
紫芝心頭登時一片雪亮,原來如此……明知她不會答應留下來,所以這位聰明的皇帝先深情款款地訴一番衷情,暗示有將她納入後宮之意,待她斷然拒絕後,又提出一個相對可以接受的要求,並以莫大的權柄爲誘惑,如此七彎八拐之下,她一不小心就跳入他挖好的坑中,再也無法拒絕。更何況,如今他已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縱然不忍殺她,卻不能保證不會對她在意的人下手。
她可以不要權力,卻不能不顧惜自家夫君的性命。
紫芝嘆了口氣,不知道除了憤怒與妥協外自己還有沒有第三種選擇。
“你不說話,朕可就當你是答應了。”李豫展顏一笑,眸中竟露出幾分孩子氣的歡愉,“你的兒子是叫玉郎吧?朕會下旨賜他一個新名字,喚作李佩,以盛王次子的身份推恩封武都郡王。你若不放心,暫時不想讓他回長安也無妨,等你什麼時候覺得合適,再讓他回來受封爵位,朕定然不會虧待了他。”
紫芝依舊沉默,良久才幽幽開口問道:“爲什麼……爲什麼一定是我?”
李豫深深凝視着她,鄭重道:“因爲朕信你,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你。”
紫芝一雙眸子亮晶晶的,低首思量片刻,終是嘆息道:“但願不負陛下所託。”
見她答應,李豫自是欣喜不已,當即下旨擢東宮女官裴氏爲正五品尚儀,兼領尚宮之職,掌管內廷大小事務。想到自己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入尚儀局爲女官,紫芝不禁苦笑,這樣人人豔羨的權柄,卻是自己用自由與幸福換來的啊……當初與阿俶在牢獄中相識,難道就預示着他登基爲帝后要把她囚禁於皇宮這個黃金牢籠之中麼?
何其可嘆,又何其可悲!
爲了彰顯裴尚儀的尊崇地位,李豫並沒有讓她像其他女官那樣住在六局之中,而是提出要賜一處單獨的殿閣給她,問她喜歡住在哪裡。紫芝也沒跟他客氣,想了想便說要住在延慶殿。自武惠妃薨逝後,這座華美豪奢的宮殿就一直空着,李豫自是欣然應允,忙命宮人前去灑掃收拾。不多時,宮女妙兒便引着紫芝去延慶殿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添置的。紫芝卻說自己畢竟不是后妃嬪御,一切都應從簡,今後也只住在延慶殿的東配殿就好。
那是她的郎君年少時曾住過的地方,這麼多年,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再度踏入這間熟悉的宮室,紫芝憶及少年時的往事,不禁百感交集。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陰,她卻彷彿依然能在這裡呼吸到他的氣息。那張典雅的沉香木嵌螺鈿象棋局依然擺在這裡,許是宮人們倉促間未及打掃,棋局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午後的陽光溫暖得讓人有些恍惚,紫芝在棋局前坐下,彷彿對面那個笑容明朗的少年還在等着她落子,眉眼彎彎,很好脾氣地對她說:“沒事,你想怎麼下都行,我讓着你。”
紫芝不禁微微笑了起來,眼前卻早已被淚水模糊成了一片。
妙兒見她這般神情,忙問道:“尚儀大人,要不要再去看看外面的庭院和書房?”
紫芝點了點頭,揩乾淚水便起身隨她去了。故地重遊,物是人非,有太多太多的往事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十三歲時她在這裡與他初相見,後來一次又一次地以公主爲藉口故意找他,下棋時他與她一起吃龍眼,在書房中睡着時他輕手輕腳地爲她披衣,還有那次兩個人一起在庭院中吃早飯,聽她神秘兮兮、一本正經地問什麼是斷袖,他笑得險些噴飯……當然,也不全都是溫馨美好的回憶,她也曾在這裡領受過最可怕的刑杖,受刑後遍體鱗傷地跪在大雨中,無人理會,直到昏死過去……
儘管如此,如今想來她依然覺得那是一段無比幸福的時光。
因爲,那時候她身邊有他。
紫芝站在高高的丹墀處縱目四望,目光穿過重重殿宇落向東南十六王宅的方向,心中悵然嘆息:今後就再難相見了麼?二十一郎,爲何你我之間總是有那麼多阻隔,爲何相愛之人就不能安安穩穩地攜手走完一生呢?
難道越是簡單的願望,反而越是難以實現麼?
罷了,罷了,既然事已至此……
那我唯有用自己的半生喜樂,去換你和玉郎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