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幾個月的強攻之下,樂安城依舊巋然不動。
無論燕軍大將蔡希德使出什麼攻城的法子,唐軍皆有辦法應對,時日一久燕軍不免軍心渙散,只得暫時放棄攻打樂安,撤軍北上。紫芝雖在這場戰役中屢立奇功,卻沒有再接受封賞,依然只是留在盛王身邊做一個小小的校尉,負責護衛他的安全。軍中的日子固然清苦些,但能與心愛之人並肩作戰,於她而言卻是甘之如飴。
轉眼間已至歲末,樂安城中的百姓紛紛掛上桃符辭舊迎新,軍中將士也都買來爆竹燃放,直到夜漏更深之時,才嘻嘻哈哈地各自回營休息。紫芝與鐵牛等幾位相熟的士兵玩鬧一陣,正要各自散去,見天空中飄起細雪,便又獨自在外面看了會兒雪景,感覺有些冷了,才轉身回到盛王的營房,搓着手蹲在炭盆前烤火。
李琦正坐在几案前執筆寫着什麼,見她進門便隨口問了一句:“回來了?”
屋內只有他們兩人,紫芝也不必再故意壓低嗓音學男子說話,輕輕巧巧地“嗯”了一聲,撕下小鬍子笑盈盈道:“明天就是新年了,我可給你準備禮物了哦,快猜猜是什麼!”
李琦頭也沒擡,笑道:“不就是那件衣裳麼,我都看見你悄悄躲起來給我縫了。”
紫芝嬌嗔地瞪了他一眼,糾正道:“那可不是普通的衣裳,是我親手爲你縫製的戰袍!”
“好,戰袍就戰袍。”李琦很好脾氣地點頭應着,末了又反問一句,“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了,穿上本校尉親手縫製的戰袍,保管讓你百戰百勝、所向披靡!”紫芝搓了搓剛剛暖和過來的手掌,笑嘻嘻地湊到他身邊坐下,卻見他提筆蘸墨,竟是在繪製一幅丹青,不由微微驚訝,“咦?你什麼時候也喜歡畫畫了?”
她說話時口中呼出一小團白霧,溫熱的氣息輕拂在他頸間,宛如三月春風,讓他的心不由爲之一蕩。畫中的女子騎着駿馬立於巍峨的城牆之下,一身戎裝,手中寶劍寒光凜凜,對面強壯剽悍的胡將被她一劍格殺。顯然並不是十分擅長丹青,他筆下的戎裝美人遠不及畫師繪製的那樣精緻,然而寥寥數筆,就已勾勒出她眉宇間的神韻,英姿颯爽,豪氣逼人,末了還不忘在那清麗的臉蛋上添兩撇小鬍子,顯得俏皮而滑稽。
紫芝被畫中的自己逗得抿嘴直笑,抗議道:“喂,幹嘛把我畫得這麼兇巴巴的?”
李琦笑着瞥她一眼,道:“你不就是這樣麼?”
“哪有?”紫芝委屈地眨眨眼睛,嬌聲軟語,“二十一郎,我對你不夠溫柔嗎?”
“溫柔?我可沒看出來。”李琦笑眯眯地故意氣她,又細細畫了幾筆美人身上的戰袍,忽然問道,“紫芝,真的一點都不害怕嗎?”
“嗯?”紫芝不解地挑眉,“怕什麼?”
李琦若有所思地凝視着畫中的戎裝女子,輕輕嘆息:“看着漫天血腥、刀光劍影,還要單槍匹馬出城斬落敵人首級,真的一點都不害怕嗎?”
“其實……”紫芝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還是有一點點怕的,但是,只要一回頭看見你在那裡,就什麼都不怕了。”
李琦頷首微笑:“在軍伍中,你倒是如魚得水。”
“你不也是一樣?”紫芝以手托腮,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爲自己畫像,忽然憶及往事,微笑着感慨起來,“二十一郎,你還記得咱們新婚那年的上元之夜麼?你對我說,但凡天下男兒,一生所求不過是建功立業,留名青史,年少時刺股懸梁、聞雞起舞,只待日後學成,或運籌帷幄、指點江山,或橫刀立馬、名震邊關,只可惜礙於宗室皇子的身份,不得不韜光養晦、玉韞珠藏。如今你總算是實現了自己的抱負,我也一樣。”
李琦有些訝異地對她一笑:“原來我家娘子的志向就是金戈鐵馬、征戰沙場?”
“記得那時你剛剛娶我過門,儘管待我很好很好,可我還是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像天上的星河那樣遙遠。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們不僅僅是相濡以沫的夫妻,還是並肩作戰的同袍,真正生死與共,惺惺相惜。”紫芝眸光熠熠,看着他的眼睛繼續說道,“二十一郎,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想成爲這樣一個女子——盛世安穩時可以陪你一起風花雪月、作賦吟詩,而當家國遇到危難之時,我也可以與你一起乘風破浪、披荊斬棘。只有這樣,我才覺得自己真正與你站在了一起。”
李琦伸手捏捏她的臉頰,笑道:“長得這麼嬌美可人,偏生又是這樣倔強不服輸的性子。”
紫芝秀眉一揚:“怎麼,你不喜歡?”
“喜歡,喜歡極了。”李琦擱下筆微笑着看向她,目光溫柔,“紫芝,你知道嗎?從少年時起,我就特別喜歡這樣看着你,不只是因爲你長得漂亮,而是因爲只要一看到你,不知爲何心裡就會變得格外寧靜,再也不會煩躁不安。世間男兒無一不想馳騁沙場、建功立業,可是你也知道,權力和殺戮都是會讓人成癮的東西,一旦沾染,就很難全身而退。不過現在我並不擔心,因爲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會一直保持清醒,告訴自己不要做一個嗜血的惡魔,就算這一戰打得再激烈,目的也不是爲了殺人,而是爲了止殺。”
“我家郎君既是仁者,又是大英雄。”紫芝笑着拿起筆,幾筆勾勒下來,城牆之上又多了一位身披甲冑的英武將軍,“鎧甲雖堅硬,但在這下面卻是一顆悲憫的心。”
寥寥數筆,意態畢現。她一時心有所感,又在紙張的空白處洋洋灑灑寫下幾行詩——
“凜凜西風嘯,漫漫飛雪道。宛馬未留名,寶劍始出鞘。
荒城驚紫電,瀚海灑流星。今日試霜刃,何處有不平?
寒雪落白衣,冷月照大旗。一戰聞天下,何須是男兒?”
寫到這裡忽然停住,似乎是在斟酌接下來的詞句。李琦微微一笑,接過她的筆把這首詩繼續寫了下去——
“泠泠江上琴,錚錚馬前音。相顧展顏笑,同是尚武人。
身似萍蹤浪,濁酒洗惆悵。把盞銀漢前,白首不相忘。
昔爲塞北鷹,今是江南客。橫劍論英雄,雲海兩漠漠。”
“好詩!”紫芝拊掌讚歎,也不知是在誇他還是在誇自己,“這幅字畫可得好好收着,回到廣陵後好拿給玉郎看!”
“嗯,是得好好收着。”李琦頷首笑道,“等以後玉郎有了孩子,也好讓咱們的小孫兒見識一下你的颯爽英姿。”
紫芝不禁失笑:“等玉郎有了孩子,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等咱們都成了白髮翁媼……”
“纔不要呢!就算老了,咱們倆也是一個英俊瀟灑的阿翁,一個俏麗可愛的阿婆!”
“是是是,無論什麼時候,我家紫芝都是最美的美人兒。”
“嘿嘿,這還差不多!”
二人依偎在一起說說笑笑,外面雖是冰天雪地,屋內卻是一室旖旎如春。
叛軍既已撤退,李琦便率三萬大軍返回廣陵,紫芝也換下戎裝,重新成爲廣陵都督府中雍容美麗的盛王妃。他們離開廣陵的這段日子,永王李璘曾東進攻擊吳郡、當塗一帶,廣陵長史李成式與部將率軍將其擊退。皇帝李亨得知後亦遣人前往江淮平亂,永王叛亂旋起即滅,李璘與其子襄城王李瑒皆伏誅。這年正月,“大燕皇帝”安祿山被兒子安慶緒和幾個近臣合謀殺害,毫無軍政才能的安慶緒成爲燕朝的新任皇帝。就在燕朝內亂之時,唐軍在前線卻是形勢一片大好,回紇可汗派出兵馬助唐平叛,皇長子廣平王李俶爲天下兵馬大元帥,雄才大略,不久之後成功收復西京長安。
爲避免皇帝猜忌,李琦主動上表交出兵權,請求還朝。李亨自是欣然應允,另遣驍將駐守廣陵。策馬踏入長安城門的那一刻,紫芝不禁熱淚盈眶,儘管此時這座城池剛剛遭受過戰爭的摧殘,百廢待興,可這裡畢竟是她的家啊!十六王宅位於宮城附近,遭到的損毀並不嚴重,而東市的松風樓卻已是一片狼藉,掌櫃馬二和祝小七等一衆夥計皆不知所蹤。玉郎回到家中高興極了,這兒看看那兒瞧瞧,拉着母親的手雀躍着問道:“阿孃,以後我們再也不用到處逃命了是嗎?”
“嗯。”紫芝把兒子攬入懷中,眸中盈滿了喜悅的淚水,“叛軍被打跑了,以後咱們再也不用到處逃命了……”
茉兒亦是滿心歡喜,這一路行來雖危險重重,但她卻從一個卑微的侍婢變成了盛王夫婦的養女,從此這王府也成了她的家,有人疼愛她、關心她。待局勢穩定後,皇帝李亨又從蜀中迎回太上皇李隆基,追諡已故的生母楊氏爲元獻皇后,晉封良娣張嫣嫣爲淑妃、長子李俶爲楚王。張淑妃勤儉克己,爲天下女子之表率,不久被正式冊封爲皇后,李俶亦因軍功被立爲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