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雞聲報曉,燦燦朝陽下無垠的原野被田壟分割成無數細小的方塊,一望無際。
紫芝獨自站在山巔之上,展開一封信箋看了又看,秋晨清冷的山風吹得她衣袂飄舉,清雅絕俗,宛如遺世獨立的仙子。靈曦不知何時也從山下爬了上來,在後面笑盈盈地一拍她的肩膀,問道:“紫芝,又在看二十一哥的信呢?”
“是啊。”紫芝回頭對她笑笑,目光越過羣山投向遙遠的南方,“如今我家郎君可是擁兵數萬、坐鎮一方的節度使了,在廣陵威風得很。你看看,就連寫信也跟以前不同,字裡行間都透着一股子威武之氣呢。”
“你呀,又犯花癡了是不是?”靈曦咯咯笑着一戳她的額頭,眸中卻微露擔憂之色,“二十一哥文武雙全,自幼在諸兄弟中就極爲出衆,也最受父皇寵愛。如今父皇賜予他這麼大的兵權,可轉眼間又被迫把皇位傳給三哥,二十一哥若立下戰功,在朝野間威望日隆,難免會功高震主,招致陛下嫉恨,更何況陛下尚是忠王時就與二十一哥結下私怨,待收復兩京之後難免狡兔死、走狗烹,到時候二十一哥的處境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也很擔心這個。”紫芝也憂慮地點點頭,隨即釋然一笑,“所以我已經寫信給他,告訴他我會立刻前往廣陵,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他一起面對。”
“有你這麼好的妻子,真是二十一哥的幸運。”靈曦由衷讚歎,又問,“什麼時候出發?”
“後天一早就走。”紫芝想了想還是問她,“等長安光復之後,你也不打算再回去了嗎?”
“如今我的家就在這裡,爲何還要回去呢?”靈曦擡手理了理被山風吹亂的髮絲,溫柔地淺淺一笑,“太華公主死於戰亂,楊錡自然可以再娶,盼兒這些年沒名沒分地跟着他,以後總算能名正言順地做他的妻子了,我心裡真爲他們高興。”
她語氣真誠,顯然已把前塵往事徹底忘懷,對於那個曾經愛過、恨過也傷害過她的男人,竟也可以這樣灑脫地選擇原諒。
紫芝一時感慨萬千,握住她的手說:“你和蕭大哥也一定會幸福的,一定。”
自從得知李琦被任命爲廣陵大都督,領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節度都使,紫芝便託人到廣陵都督府送信給他,告訴他自己一切平安。李琦也很快回信給她,向她細細講述了這段時日發生的事情,叮囑她一定要注意身體。紫芝此時方纔知道,貴妃楊玉環已在馬嵬驛香消玉殞,此後御駕又被一羣百姓攔住,遮道請留,李隆基無奈之下只得命太子李亨留下來安撫百姓,李亨因此沒有跟隨父親前往巴蜀,而是帶領手下部衆北上朔方,隨即在靈武登基爲帝。李隆基起初還毫不知情,抵達普安後下詔將天下兵權交給永王、盛王和豐王三個兒子,仍以皇帝的身份進行戰略部署,指揮平叛。
李琦因此也沒有跟隨御駕入蜀,而是帶着兒子玉郎一同前往廣陵赴任。
廣陵距營州千里之遙,幾番通信之後便已是深秋時節,紫芝的身體也已完全康復,於是決定南下去找他。在桃花塢的日子寧靜安逸,可她這幾個月來是多麼思念他啊,總是一個人站在山巔向南望去,眉黛含愁,滿懷心事。恰好宋君平要運送一批刀槍劍戟至唐軍前線,便順路送她一程。紫芝爲避戰火決定曲折行路,先至江陵,然後再沿長江水路前往廣陵。到了江陵之後二人便分道揚鑣,宋君平幫她僱了一艘船,心知她並非未經歷過世面的嬌弱女子,叮囑了幾句便放心離開了。
這艘船並不算大,船艙內卻佈置得極爲舒適。紫芝一路旅途勞頓,躺在牀上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時分,起身睡眼惺忪地去拿自己的包袱,觸手時不由“咦”了一聲,這才發現包袱不知何時被人劃開了一道口子,銀錢盡被偷去。
“不是吧,這麼倒黴?”紫芝懊惱地拍了拍額頭,欲哭無淚,心想必定是碼頭上人羣混雜,一不小心被小偷鑽了空子。好在上船前宋君平已幫她付了錢,到廣陵之前還不至於被趕下船去。李琦寫給她的信也全都丟了,不過這倒沒什麼,反正馬上就能見面了,也無需再靠看信來排解相思。
好在身上還有些釵環首飾,實在不行就先用這些來抵飯錢吧。
正想着,只見船上的僕役端着飯菜敲門進來,點頭哈腰地笑道:“這是客官剛纔上船時點的菜,吩咐小的遲些送來,請您慢用。”
紫芝一指旁邊的几案,道:“先放在那兒吧。”
僕役依言放下飯菜,躬身笑道:“客官若沒別的吩咐,小的就告退了。”
話雖這麼說,可他卻根本沒挪動步子,依然微微弓着身子站在原地,一臉討好的笑容,顯然是想再討些額外的賞錢。紫芝如今一文不名,哪裡還有錢給他,只得裝傻似的對他笑笑,頷首道:“好,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喚你。”
僕役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下來,耷拉着腦袋轉身便走,心想今天怎麼遇上這麼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不對,應該是鐵母雞……紫芝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待他走後纔拿起筷子吃飯,不料吃完之後愈發覺得睏倦,伏在几案上就要沉沉睡去。
奇怪,剛纔不是睡了一覺麼,怎麼還這麼困?
不對不對,難道是這飯菜有問題?
儘管已經意識到危險,可紫芝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昏昏沉沉地趴在几案上,不受控制地閉上了眼睛……
醒來時已不在這間船艙之內,紫芝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見面前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負手而立,容貌雖平常,但錦衣華服之下通身都透出一種貴氣,顯然出身不凡。紫芝並不認得此人,才一挪動身子,卻發現自己手腳皆已被繩索綁縛,不禁蹙眉問道:“你是什麼人,爲何要抓我?”
少年微笑着向她拱手一揖:“小侄襄城王李瑒見過嬸母。”
“襄城王?”紫芝露出迷惑之色。李隆基子女衆多,孫輩更是數以百計,除了廣平王李俶以及壽王李瑁家的幾個孩子外,其他王子皇孫她都不怎麼認識。眼前這少年雖喚她“嬸母”,可她對此人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李瑒顯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呵呵一笑:“嬸母真是貴人多忘事。家父永王,乃是上皇的第十六子。”
永王李璘,太上皇李隆基的第十六子,不久前被任命爲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鎮守江陵,與盛王李琦同爲江淮一帶的封疆大吏。只不過,李璘才一赴任就立刻動用大量府庫錢糧招兵買馬,企圖擁兵自立之心昭然若揭。紫芝對此亦有所耳聞,不禁露出恍然之色——永王想要將這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必先一統江淮,而同樣手握重兵的盛王此時便成了他最大的阻礙。世人皆知盛王與王妃感情甚篤,對於這樣一個男人來說,深愛的女子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無論永王有什麼目的,都可以用她做籌碼向盛王要挾。
紫芝暗暗嘆了口氣,只是不知自己是何時被他們盯上的,莫非是丟失的那幾封信暴露了身份,這才引得李瑒對自己下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先穩住他們,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說。她倒要看看,眼前這個毛頭小子到底有什麼目的。想到這裡,紫芝擡眸衝他微微一笑:“說吧,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嬸母莫怕。”見她這樣配合,李瑒頓時鬆了口氣,臉上愈發堆滿了虛僞的笑容,“家父奉旨征討逆賊,可惜手上兵力有限,不得不向二十一叔借兵,只是二十一叔絲毫不顧念兄弟之情,無論家父如何懇求,都不肯借兵給他。家父無奈,只得請嬸母親自修書一封,好生勸勸二十一叔,讓他以家國爲重。只要二十一叔肯交出調動江東、淮南兩路大軍的魚符,小侄定會護送嬸母安然抵達廣陵。”
“借兵?”紫芝秀眉一挑,脣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我雖是女子,卻並非不知天下事。永王身兼四路節度使,手握重兵數萬,爲何還要向我家盛王殿下借兵?莫非令尊是想趁此天下大亂之機割據江東、自立謀反麼?”
“嬸母倒是個爽快人。”李瑒哈哈大笑起來,一雙狹長的眼睛裡卻滿是冷意,一隻手牢牢鉗制住她的肩膀,語帶威脅,“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如今嬸母的性命可是捏在小侄手裡,小侄勸您還是識時務一些,免得平白受罪!”
紫芝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淡然點頭:“好,你讓我給盛王殿下寫信,我寫便是。”
李瑒面露得意之色,對身邊的侍從吩咐道:“拿紙筆來,給盛王妃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