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北角,朱雀大街東第五街有安國寺,寺東苑城即是諸位皇子親王的聚居區,其環境之清幽典麗自與尋常坊間不同,時稱“十六王宅”。宋君平行至忠王府西角門處,遞上自己的名帖,須臾,便有一位青衣內侍客氣地引他入府。忠王乃是今上李隆基的第三子,名喚李璵,爲已故的貴嬪楊氏所出,雖不及壽、盛二王聖眷優渥,在諸皇子中的地位倒也舉足輕重。不過,宋君平今日所要見的卻並非忠王本人。那內侍引着他在庭閣迴廊間穿行許久,終於在一小廳門前停下,躬身道:“張孺人就在裡面,公子請進。”
唐制,親王的姬妾中有二人可冊封爲“孺人”,視正五品,地位僅次於正室王妃。孺人張嫣嫣端坐於錦繡畫屏之前,一隻纖纖素手緊握着小銀刀的刀柄,嫺熟地剖開果盤中的一隻木瓜,切下一塊塊清甜沁人的淺橘色果肉,姿態嫵媚而優雅,末了,又別出心裁地在瓷碟中擺成一個六芒星的形狀。待切完盤中木瓜,她才漫不經心地擡起頭來,眼波微漾,細細打量着面前白衣長劍的青年男子,淡淡問道:“江湖殺手們口中常說的那個‘青蔓少主’,就是閣下?”
宋君平一揖爲禮,謙恭道:“宋某奉青蔓堂堂主之命,前來拜見張孺人。”
張嫣嫣伸手示意他坐下,脣角輕輕一揚,意味深長地笑道:“我雖是深閨女子,卻也對‘青蔓殺手’的名聲有所耳聞——江南江北,大漠西域,如藤蔓般綿延千里,無孔不入,殺人從沒有失手的時候。只是沒想到,掌管這樣一個龐大神秘的殺手組織的人,竟然如此年輕。”
宋君平略一欠身,淡然而不失禮節地回道:“輔佐忠王殿下運籌帷幄的謀士,竟然是一位如此美麗的妙齡女子,宋某亦是始料未及。”
再度擡眼望去,只見這張嫣嫣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娥眉淡掃,朱脣輕點,無需刻意妝扮,眼波流轉間自有一種百媚千嬌的旖旎風情。她掩口一笑,臉龐的柔美線條猶帶幾分少女的稚氣,然而那雙瀲灩美目,卻如幽峽潭水般深不見底,漣漪漾動時,閃爍着惑人的點點粼光。只剎那間,宋君平便覺心中掠過一陣異樣的寒意。
他自幼習武,刀光劍影都見得慣了,卻從未在一個年輕女子的眼眸中,看到過這樣勾人心魄的複雜目光。於是愈加不願在此久留,宋君平取出隨身攜帶的一隻小葫蘆瓶放在几案上,對她說:“我師孃慕容馨精通毒理醫理,這‘斷魂散’是她親手所制,毒性奇詭,想必可以令孺人滿意。”
張嫣嫣略一點頭,也不將那葫蘆瓶取來驗視,只是問他:“解藥呢?”
“解藥?”宋君平猜出她的顧慮,微微一笑道,“孺人無需多慮。師孃的技藝甚少外傳,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此毒該如何去解。”
張嫣嫣滿意地頷首微笑,見他當即起身告辭,便又開口道:“我答應你們‘青蔓’的事,自然也會一一辦妥,宋公子和貴堂主大可放心。久聞青蔓少主不但武功卓絕,而且熟諳兵法,智謀過人,是個難得的青年才俊,若有心於仕途,只怕做個十六衛中的大將軍也綽綽有餘呢。”
有意忽略她言語中的拉攏之意,宋君平淡淡道:“孺人謬讚,宋某實不敢當。宋某資質平庸,全靠堂主栽培提攜才能在青蔓中享有一席之地,故而行爲處事,自然也是惟堂主之命是從,並不敢有一絲非分之想。”
張嫣嫣亦不再多言,只是微笑着吩咐內侍送客,待宋君平行至廳門前時,才又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不韋釣奇,委質子楚。華陽立嗣,邯鄲獻女。及封河南,乃號仲父。徙蜀懲謗,懸金作語。籌策既成,富貴斯取……”
宋君平腳步一滯,再度回首望向那女子意味深長的微笑,眸光微動,若有所思。
片刻後,忠王李璵從屏風後緩步踱出,走到張嫣嫣身側,把手輕輕搭在美人香肩之上,脣角微露笑意。他年方二十五歲,容貌雖不算十分俊美,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種皇族與生俱來的貴氣,讓人不敢小覷。張嫣嫣拉着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略一打量他的神色,便含笑問道:“有什麼好事,讓殿下這麼高興?”
李璵淡淡一笑:“你猜。”
張嫣嫣凝神思索片刻,忽而嘟起了嬌豔的小嘴兒,一臉鬱悶地說道:“想必是殿下又得佳人,以後……只怕就該將嫣嫣棄若敝履了。”
“你呀,想到哪兒去了?”李璵不禁失笑,伸手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戳,解釋道,“宮中剛剛傳來消息,太子與鄂王、光王領兵謀反,已被左威衛郎將王忠嗣鎮壓,父皇隨即下旨將太子與二王廢爲庶人。”
王忠嗣自幼在宮中長大,與三皇子李璵私交甚好,如今亦被他引爲心腹。張嫣嫣聞言眸光閃亮,忙站起身來仔細理了理衣裙,走到李璵面前鄭重下拜道:“恭喜殿下。”
“哦?”李璵卻故作不解,笑着反問,“儲君失位,得利最大者無疑是壽王,我又喜從何來啊?”
張嫣嫣嫵媚地抿脣一笑,徐徐道:“陛下並無嫡子,依照舊制,儲君之位自然是要推長而立。慶王李琮雖爲皇長子,卻因早年遊獵時被野獸抓傷面部,已經不可能再有繼位的資格。如今太子被廢,諸皇子中唯有殿下您年紀最長,壽王排行第十八,縱然有陛下與惠妃的一己私愛,又怎能與您相比呢?”
李璵笑而不語,隨手拿起几案上的那隻小葫蘆瓶,打開蓋子輕輕嗅了嗅,雙眼微微眯起,若有若無地露出一絲陰險的光。張嫣嫣又坐回到他身邊,把那葫蘆瓶搶來放在一旁,含笑提醒道:“殿下小心,這毒藥可厲害着呢。”
李璵微笑着一攬美人纖腰,吻了吻她細嫩白皙的臉頰,慢條斯理地說:“嫣嫣,剛纔那個什麼‘青蔓少主’,好像並不肯領你的情呢。”
張嫣嫣低眉淺笑,用銀匙挑起一小塊切好的木瓜送至李璵脣邊,待他吃下之後,才曼聲道:“宋君平也好,他們那個從不露面的神秘堂主也罷,做‘青蔓’這種不見天日的殺手生意,無非是爲了謀利。只要殿下給他們的‘利’足夠大,這些所謂的江湖豪俠,也必定會心甘情願地爲您效犬馬之勞。以武惠妃的心機和權勢,除掉太子,再讓自己的兒子拾級而上並非難事。不過,陛下最忌諱臣子結黨營私,而壽王這幾年來爲奪儲位廣結朝臣,只怕遲早……”
李璵頓時心中瞭然,接口道:“所以,你便要爲我籠絡那些江湖上的能人異士,一來可以暗中擴張我們的勢力,二來也可以避免父皇的猜忌。”
“殿下英明。”張嫣嫣溫柔地挽住他的手,略正了正神色道,“那些江湖豪俠雖只是庶民,但其能力之強、勢力之大,卻遠遠超過地方上的官員。朝中各派勢力盤根錯節,殿下日後若要剷除異己,與其自己動手,不如利用‘青蔓’。”
“剷除異己?”李璵自嘲似的呵呵一笑,“如今滿朝文武大多拜在武惠妃母子門下,剩下的那些也幾乎都是與廢太子交好的東宮舊人。在他們看來,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庸碌親王,對付我都嫌浪費時間,又何來‘異己”一說呢?”
張嫣嫣緩緩搖頭:“壽王非嫡非長,入主東宮名不正言不順。況且壽王在明,殿下您在暗,只要能夠審時度勢、把握時機,扭轉局勢就只在您翻手覆手之間。”
李璵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略一欠身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