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狼一樣兇狠的目光,紫芝心裡驀地泛起一陣寒意。
“打了敗仗還敢主動送上門來,韓霸,算你有點匹夫之勇。”李琦輕蔑地用劍指着他,一字一句寒聲道,“想動她,先打敗我再說!”
韓霸身上所帶的金針皆已用盡,此時只得拔刀迎敵,剎那間刀光劍影快如閃電,二人纏鬥多時,始終不分勝負。客棧中的其他客人也已被驚醒,只是生怕惹禍上身,都戰戰兢兢地不敢出門來看。紫芝迷迷糊糊地倚在牆角,只覺頭暈腦脹,全身痠麻疼痛猶如千蟻啃噬,幾乎要痛呼出聲,正自思量着是否要過去助陣,忽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整個人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李琦聞聲忙回頭看她,驚呼:“紫芝,你怎麼了?”
韓霸肩上中了一劍,血流不止,久戰之下已覺體力不濟,心知再這麼打下去自己未必有勝算,於是看準這個空當抽身離開,臨走前不忘撂下一句狠話:“裴紫芝,你給我等着,只要韓某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要殺了你爲薇兒報仇!”
“紫芝!紫芝!”李琦也無心戀戰,忙丟開佩劍幾步跑過去扶起昏迷的女子,藉着燭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卻見她身上並無傷口,只是後腦處插着三枚明晃晃的金針,針身刺入要穴,幾乎全部沒入頭顱,心中不禁生起某種不祥的預感。
喚了幾聲,紫芝始終沒有反應。
李琦焦急萬分,心知這種情況下不能貿然拔出金針,於是喚來店中夥計,不惜重金讓他連夜請來城中名醫爲紫芝看診。孟大醫士是餘杭郡最有名的杏林高手,見了紫芝的情況卻也束手無策,不敢輕易替她拔針,只是寫了個調養的藥方,搖頭嘆息道:“老夫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卻也沒見過如此詭異的針法。先讓她吃兩劑藥試試吧,若無意外,應該能保她一時性命無虞,只是看如今的情形,唉,就算醒來後也未必能和正常人一樣啊……”
“不能和正常人一樣?”李琦一時沒聽明白,忙拱手詢問,“我家娘子到底情況如何,還請先生明示。”
孟大醫士伸手一指紫芝的後腦,惋惜道:“這裡壞掉了。”
李琦驚道:“可是那金針上有毒?”
孟大醫士卻只是擺手,歉然道:“老夫醫術不精,公子還是另請高人爲尊夫人醫治吧。”
李琦無法,只得付了診金客氣地送他離開,然後請客棧的夥計幫忙煎藥,自己抱起紫芝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下去。不過,這孟大醫士的藥倒還算管用,次日午時紫芝便悠悠轉醒,睜着一雙大眼睛四下裡打量着,目光中盡是茫然之色。
李琦驚喜不已,忙問:“紫芝,你感覺怎麼樣?”
紫芝默然不答,看向他時一雙迷惘的大眼睛裡竟露出警惕之色。
李琦頓時心就涼了半截,試探着問:“紫芝,你……你不認識我了?”
紫芝依然不說話,見他靠近,眸中精芒一閃,忽然驚恐地伸手向他臉上狠狠撓去。
“紫芝,你幹嘛?”李琦忙擡手去擋,手背上立刻被她撓出幾道血印子,痛得倒吸一口涼氣。他定了定神,依舊用溫和的語氣對她說:“算了,你不認得我就不認得吧……只是你腦後有三枚金針,千萬小心別碰到了,等我叫夥計去幫忙僱輛馬車,一會兒咱們就出發回長安。放心,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紫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見他被自己抓傷後態度還如此溫和,眸中不禁流露出一絲歉疚,似乎發現此人對自己全無惡意。待他一隻腳跨出門檻,她忽然囁嚅着低低說了一句:“哥哥,對不起……”
李琦怔了一下,隨即回首對她笑道:“沒事,也不是很疼。”
哥哥……這稱呼讓他着實鬱悶了一陣,不過既然她只願意這麼叫,那就隨她去吧。果然如孟大醫士所料,紫芝醒來後的一系列表現着實有些異常,非但不記得過去的人和事,而且少言寡語,有時候發起脾氣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非得要他哄着。她害怕所有人,唯獨特別黏着他,每時每刻都要他陪在身邊。李琦倒也不嫌煩,反而覺得她這個樣子也挺可愛的,每天喂她喝藥哄她吃飯,做這些微末小事時心中也滿是柔情。二人一路向西北行去,每到一處市鎮就重新僱一輛車,好在韓霸沒有繼續追殺,李琦心中這才稍稍放鬆了些,只是擔心紫芝的情況是否還會惡化。
太醫署中人人皆是杏林國手,只要到了長安,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吧?
他坐在顛簸的馬車中,看着懷中女子恬靜純美的睡顏,心裡這樣自我安慰着。
越往北走,天氣就愈加寒冷,二人抵達長安時天空中已飄起細雪。王府中畢竟人多口雜,讓下人們看到未來的盛王妃竟變成這般模樣,難免有損她日後的威望,李琦便把紫芝先安置在孃家,悄悄請了太醫來爲她診治,又命武寧澤到裴家來幫忙照應着。一聽說紫芝已返回長安,高望舒立刻興沖沖地跑來看她,怎料紫芝根本認不出他來,還差點把他撓傷。不只是高望舒,如今就算是父母兄弟紫芝也都一概不認識,除了李琦之外,她不允許任何“陌生人”靠近自己。
母親孟婉爲此憂心不已,這日一見盛王過來探視女兒,連忙親自出門相迎,滿面愁容地嘆息道:“殿下可算來了,紫芝從昨天晚上就一直哭鬧着要見殿下,什麼東西都不肯吃。唉,這孩子好端端的,出門一趟怎麼就被人給害成這樣呢?”
李琦亦是心中憂慮,卻還是勉強一笑安慰她:“幾位太醫正商議着,估計這兩天就能過來替紫芝拔去金針,夫人不必過於憂心。”
孟婉點點頭,抹着眼淚哽咽道:“太醫有法子醫治固然是好,可若萬一……萬一拔針時出了什麼閃失,這孩子以後可怎麼辦呢?”
“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放棄她。”李琦隨着她走進後宅,輕輕推開紫芝的房門,“一會兒叫人把飯菜送進來吧,我勸她吃。”
“好,我這就去。”孟婉答應一聲,忙轉身吩咐侍女準備飯菜去了。
屋內,紫芝正愁眉苦臉地抱膝坐在牀上,眼睛哭得紅紅的,一見他來卻又立刻破涕爲笑,像個孩子似的張開雙臂示意他抱抱。李琦走過去把她摟在懷中,柔聲問道:“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聽說我家紫芝又不肯好好吃飯了,是不是?”
紫芝並不回答,只是依戀地靠在他懷中,一會兒摘下他身上的玉佩拿在手中把玩,一會兒又揪住他的衣帶胡亂打結。見他一副拿自己沒辦法的無奈表情,她便咧開小嘴兒開心地笑了。李琦很好脾氣地任由她折騰,心念一動,隨手拿起那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給你變個戲法。一會兒我把這玉佩藏起來,你若能找到,就送給你。”
紫芝笑着眨了眨眼睛,似乎很感興趣。
就像十七歲生辰那天她給他變戲法一樣,李琦把玉佩放在手中拋了一下,然後合起手掌,閉上眼睛輕輕吹了口氣,再看時那玉佩已不見蹤影。紫芝好奇地盯着他看,似乎隱約想起什麼,伸手輕輕一拽他左臂的衣袖,果然,那消失的玉佩復又從袖中滑落。她欣喜地把玉佩攥在手中,揚起秀眉對他驕傲地一笑,頰邊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李琦幫她把玉佩系在身上,含笑叮囑:“這是我送給你的,可不許弄丟了哦。”
不一會兒,便有侍女端了飯菜進來。這次紫芝不哭不鬧,乖乖地坐在牀邊等着他喂自己吃,吃完了飯,又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朵已經枯萎的淺黃色小野花,笑着拉過他的手來,小心翼翼地把花兒放在他掌心。
李琦低頭瞧了瞧,笑問:“送給我的?”
紫芝點了點頭,不知怎麼竟有一抹紅暈悄然浮上玉頰,低着頭忸怩片刻,忽然含羞低聲道:“哥哥,我……我喜歡你。”
李琦頷首笑道:“嗯,我也喜歡你。”
紫芝驚喜地擡頭看他,明眸亮如星辰,須臾又紅着臉問:“那……我嫁給你好嗎?”
“當然好啊。”李琦微笑着與她對視,語氣十分鄭重,全然不似是在與一個頭腦受傷之人說話,“紫芝,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咱們還要辦一場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禮,讓你成爲這世間最幸福的新娘。以後咱們再也不會分開,朝夕相伴,琴瑟和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你說好不好?”
紫芝低着頭甜甜地笑了,嬌羞道:“好。”
李琦只覺心中說不出的溫暖愉悅,又半開玩笑地問她:“你都不記得我是誰,就這樣與我定下終身,難道就不怕我騙你麼?”
紫芝斬釘截鐵道:“你不會騙我的。”
那樣堅定的語氣,沒有半分猶豫和懷疑。原來,哪怕遺忘了整個世界,她對他那份深藏於心的戀慕與信任還是不曾消減半分。既然如此,就算不能將她徹底醫好也沒什麼吧?只要她還喜歡他,他們就可以幸福地在一起,相依相守,直到白頭。李琦心中一陣感慨,忽聽門外響起腳步聲,隨即傳來孟婉溫柔恭謹的聲音:“公主,這裡就是小女紫芝的房間,盛王殿下正在裡面……”
不待她說完,房門就已被人推開。咸宜公主儀態萬千地款款走進門來,冷傲的眼波硬生生地刮在紫芝臉上,略帶幾分輕蔑與敵意,彷彿看着當年在延慶殿不小心打碎她新婚賀禮的那個小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