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廳堂中分賓主坐定,宰相李林甫摒退衆婢女家僕,從劉尚宮手中接過一封宮中的密信。紙上只有寥寥數行字,他凝視良久,纔將閱後的信箋投入炭盆中焚燬,起身拱手道:“請劉尚宮回去之後代我轉告惠妃娘娘:臣能有今日,皆是仰仗娘娘舉薦提攜,不敢有一日稍忘娘娘深恩。此事臣定當不負所托,但請娘娘放心。”
劉尚宮微笑頷首,因不便在外臣宅邸久留,當即起身告辭:“娘娘的意思都在信中,李相公既已知曉,我也就不多打擾了。李相公爲壽王殿下盡心竭力,娘娘一直都看在眼裡,來日一旦東宮易位,娘娘與殿下都不會忘記您的這份功勞。”
李林甫面北而立,躬身向宮城的方向深深一揖,隨後親自將劉尚宮送至府門處,態度極盡謙恭。他雖是宗室後裔,起初卻不過只是個小小的千牛直長,後因其舅姜皎的引薦,升任太子中允,累遷國子司業,又經御史中丞宇文融提攜,引他與之同列,拜爲御史中丞,歷任刑部、吏部二侍郎,如今高居宰相之位,靠的卻是武惠妃的大力提拔。所以,儘管劉尚宮的官位遠低於他,這位李相公卻是絲毫不敢怠慢的。
紫芝吃完了兩根糖葫蘆,正坐在馬車內無聊地擺弄着竹籤子,聽到腳步聲便掀開車簾向外看去,笑盈盈地問道:“尚宮大人,咱們還要去哪裡呀?”
“逛了這大半天,吃了那麼多東西,你都不覺得累麼?”劉尚宮輕移蓮步,示意隨行的內侍準備駕車,又對紫芝笑道,“以後啊,你就應該自己去開一家鋪子,僱幾個手藝好的大廚,把油鍋就支在你面前,你想吃什麼,好隨時吩咐他們……”
劉尚宮方欲登車,口中的話卻戛然而止,怔怔地望着街對面那一抹長衣如雪的身影,幾乎以爲是自己看錯了。是他麼……那疏朗的眉目,英挺的鼻樑,棱角分明的俊朗面龐,疏狂傲世的錚錚風骨,一切似乎都與從前並無不同。腰間所佩的也依然是那柄古樸的寶劍,然而他的眼神,卻又爲何會如此陌生?
見到劉尚宮,街對面的年輕男子亦是一怔,然後緩緩停下腳步,定定地看着自己昔日曾無比傾心的女子,一時百感交集。漫長的凝望,時而有路人穿行而過,步履悠閒的,行色匆匆的,在兩人交錯的視線中織起一道道屏障。往事,如閃電般照亮心底——營州桃花塢,十六歲的少女與十五歲的少年,相遇,攜手,然後離別……
真的是他麼?劉尚宮幾乎不敢相信,不禁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闊別七年有餘,他們彼此都改變了太多,包括容貌性情、襟懷理想,以及人生的際遇與命運。她不敢確定,面前這個瀟灑挺拔的青年男子,就是當初桃花塢裡那個清秀寡言的少年宋君平。
然而,那人卻沒有一絲猶疑,走上前來清晰地喚出她的名字:“阿澈。”
“君平……”劉尚宮聲音微微顫抖着,擡首看他時,眼神竟是那般悲欣交集,“你……你怎麼在長安?”
宋君平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凝視着她,問道:“阿澈,這些年……你在宮裡過得還好嗎?”
“很好……很好啊。”劉尚宮深吸了口氣,竭力保持着平靜如常的笑容,“你知道麼,如今我已是尚宮局的正五品尚宮,又蒙陛下和惠妃娘娘垂愛,宮中沒有一個人敢欺負我。我現在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可以靠自己的能力養家,還可以……”
“阿澈……”宋君平微微搖頭,打斷了她言不由衷的話。然而這重逢如此倉促,待要再開口時,卻不知此時此刻該對她說些什麼。
他,本來就是一個在女孩子面前拙於言辭的人呢。想到這裡,劉尚宮不禁低頭笑了笑,一顆在深宮中打磨得日漸冰冷的心,竟也忽然變得柔軟起來,於是又問他:“君平,你不是在雲浦山莊跟隨蕭公習武麼?怎麼……怎麼會來長安呢?”
“師父派我來辦點事。”宋君平簡練地回答,又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一座宅院,“那座宅子是師父早年在長安置辦的,如今我就暫住在那裡。”
劉尚宮點了點頭,彷彿還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他說,沉默半晌,卻終究只是問道:“慕容娘子……她還好嗎?”
“師孃她很好。”宋君平淡淡一笑,聲音中似有嘆息的意味,“師孃性情疏淡,那一身絕妙的醫術與武功,這些年來除了自己的兒女之外,就只教過你一人。她時常和我提起你,說你本是閒雲野鶴一般的人物,皇宮雖富貴至極,卻未必適合你。”
劉尚宮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別過頭去,悄然引袖,拭去眼角處那一點晶瑩的光。
隨行的內侍冷眼旁觀,見劉尚宮神情大異於往常,生怕她因兒女私情而誤了正事,便走過來在她耳邊輕聲提醒道:“尚宮大人,時候也不早了,娘娘還等着咱們回去呢……”
劉尚宮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長長的指甲幾乎劃破了掌心處的細嫩肌膚。驟然而生的尖銳痛楚令她清醒,她定了定神,努力微笑着,用最平靜的語氣對宋君平說:“我還有事,現在必須得回宮了。君平,等你回雲浦山莊的時候,替我向慕容娘子問候一聲吧。”
宋君平頷首答應,凝視着她,一字一句地說:“阿澈,你自己多保重。”
劉尚宮艱難地倉促轉身,登車之前,卻又再次回首凝望那年少時曾經喜歡過的人,目光無限溫存。
“君平。”她說,“我真的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機會再見到你。那年你到我家來提親,我之所以沒有答應,並不是……並不是因爲我不喜歡你。我只是不希望像其他女孩子那樣,隨隨便便地就決定了自己的一生,然後一輩子困在家中,每日只是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我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再說什麼都已經太遲,可我還是想親口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你有你自己的難處,我都明白。”宋君平側頭避開她的目光,眉宇間的神色複雜而遼遠,“阿澈,你天資聰穎,稟賦過人,絕不應該如尋常女子一般,把終生的精力都消耗在瑣碎的婚姻與家務中。我宋君平喜歡的,就是這樣與衆不同的阿澈。所以,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都不怨你。”
劉尚宮釋然地笑了笑,步履一如往日般優雅輕盈,直到置身於馬車幽暗的車廂內,才疲憊地閉上眼睛,雙眸中有兩行清淚簌簌滴落。紫芝乖巧地坐在一旁,默不作聲,驚訝地看着這個精明而強勢的女子流淚時的柔弱,良久,才鼓起勇氣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彷彿要給她以安慰。
馬車行至宮城之北的重玄門,劉尚宮取出一面小小的銅鏡,仔細拭去頰畔淚痕,片刻後便又恢復了往日裡的平靜與從容。紫芝掀開車簾向外看去,只見十餘名內侍正牽着馬等在宮門外,不禁驚訝道:“尚宮大人,你看,宮門怎麼全都關了?”
此時才過申時,距離宮門正常關閉的時間還有將近兩個時辰。見是宮中高級女官的車駕,負責守衛宮門的監門校尉忙上前來解釋:“請劉尚宮略等一等。陛下有旨,封閉宮城四周所有大小宮門,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哦?”劉尚宮秀眉微蹙,如同其他乍然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一般,露出幾分訝異的神色,“敢問校尉,可是宮中出了什麼變故麼?”
監門校尉點了點頭,語氣沉重地說道:“太子謀反,半個時辰前與鄂王、光王帶兵披甲入宮,走的就是這重玄門。陛下龍顏震怒,只怕沒多久,這朝中就又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