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沙岸,一座粗獷的石屋矗立於危崖之上,正是海賊少主吳子楠的居所。這吳子楠雖說纔剛剛二十出頭,性情卻極爲孤僻好靜,平素只是獨自一人居住在這荒僻的海灘上,若非有極要緊的事,手下的衆海賊都不敢隨便過來打擾。如今,這石屋中竟破天荒地多了一個人,一個剛剛被他搶回來做侍婢的美麗小娘子。
“紫芝,我渴了,去給我倒杯水。”吳子楠懶洋洋地歪在窗下的胡榻上,一邊用石頭仔細打磨手中的一串貝殼,一邊隨口吩咐道。
“……”紫芝卻只是斂裾端坐一旁,恍若未聞。
“紫芝,這天氣好熱啊,過來替我扇扇風。”見自己被人家當成了空氣,吳子楠好生沒趣,只得尷尬地輕咳兩聲,換了個藉口繼續吩咐。
“……”紫芝倨傲地把頭扭到一邊,依舊冷麪不理。
“紫芝,你晚上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吳子楠沒話找話地繼續說着,冷冰冰的語氣中居然帶着幾分討好的意味,“是烤魚還是炒海螺花蛤?我從小就生長在海邊,只會做這些海里的東西。”
“……”沉默,依然是沉默。
吳子楠終於沒了耐性,丟下手中貝殼起身過去拉她,一臉無奈地問:“紫芝,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嗎?”
紫芝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冷然道:“放尊重點,別動手動腳的。”
吳子楠很挫敗地坐回到榻上,白了她一眼道:“看你這派頭,到底你是我的丫鬟還是我是你的丫鬟啊?”
紫芝卻彷彿還在思考他上一個問題,半晌才慢悠悠地說:“昨天你做的烤魚挺好吃的,今晚就還吃這個吧。”
“行,沒問題!”見她終於肯好好跟自己說話,吳子楠開心極了,咧開嘴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只要你喜歡,我天天做給你吃都行。我那些手下一大早就出海打魚去了,都是最新鮮的活魚,肯定比昨天的還好吃。你看,留在我身邊多好啊,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也不用你做什麼事,這日子都快比得上神仙了。”
紫芝卻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誰稀罕?”
“不稀罕你少吃點啊!”吳子楠愈發來了興致,故意打趣她,“就說昨天晚上吧,我辛辛苦苦地在那兒烤魚,烤一條你吃一條,吃得比我烤得還快,都不給我留點兒。一轉眼的工夫六條魚都沒了,哪有女孩兒家吃那麼多的……”
“你……”紫芝杏眼一瞪打斷他,“不許說了!”
“好好好,我不說了。”吳子楠很好脾氣地對她笑笑,然後歪在榻上繼續打磨那一串貝殼,午後的陽光照在他古銅色的英俊面龐上,映出一片流光溢彩。
紫芝坐在房中無所事事,思緒飄着飄着不知飛往何處。
那一晚被吳子楠強行帶到這裡時,她心裡真的是害怕極了,夜裡宿在這石屋的外間,睡覺都不敢脫去外衣,後來見他並無逾禮之舉,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在會稽一帶,海賊少主吳子楠的大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幾乎令人聞風喪膽,然而幾天相處下來,她卻覺得眼前之人似乎與傳聞中有些不一樣。他武功極高,手下又有數萬勇士,行事一向霸道狠辣,燒殺搶掠無所不爲,手臂上甚至還有兩行極囂張的刺青: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閻羅王。不過,這個魔王似的青年有時候也挺孩子氣的,喜歡拌嘴逗她,喜歡跟她耍賴,天黑之後還會故意講鬼故事嚇她。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有一手好廚藝!紫芝第一次在這兒吃飯時,見他親手端上來一盤盤香氣誘人的菜餚,心中不禁覺得有些發慌,忍不住暗自嘀咕:他……該不會是在菜裡下毒了吧?見他拿起筷子吃得津津有味,這才大着膽子嚐了一口。
太好吃了……真的是太好吃了!
一嘗之下,她便忍不住風捲殘雲地把一大盤菜掃蕩一空。
想到這裡,紫芝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她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正歪在榻上認真打磨貝殼的吳子楠,竭力向他露出一個溫柔甜美的笑容,試探着開口道:“哎,我和你商量個事行嗎?你看,反正你當初想要抓的人也不是我,能不能……能不能先放我回去?你不是想學季蘭姐姐的內功心法麼?我回去之後可以幫你問啊……”
吳子楠頭都沒擡,淡淡道:“我有名有姓的,你幹嘛叫我‘哎’?”
“吳子楠,那個……”
“直呼人家姓名,真沒禮貌!”
“你……”紫芝無奈,只得退一步好言好語地與他談條件,“吳公子,就算你暫時還不想放我走,那……先把紫玉釵還給我總行了吧?”
吳子楠微微笑了一下,問她:“怎麼,那玉釵是你心上人送的?”
“嗯。”紫芝輕輕點頭,眸波中分明有一抹溫柔的光閃過。
吳子楠心裡卻莫名地覺得有些不是滋味,語氣又變得冷冰冰的:“看你年歲跟我差不多,應該已經出嫁了吧?送釵子的那人就是你的丈夫?”
“是……”紫芝下意識地回答,隨即低低改口,“曾經是。”
“怎麼?”吳子楠挑了挑眉,似乎對她的事很感興趣。
紫芝卻陡然沉下臉來,不悅道:“你問這些幹嘛?我問你,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求我放了你,這樣蠻橫的態度可不行哦。”吳子楠被她一聲怒吼逗得笑了,想了想說,“這樣吧,咱倆比試比試,你若能贏我,我或許可以考慮一下。”
“好啊。”紫芝挑眉看他,“比什麼?”
吳子楠微笑着吩咐:“取棋具來。”
紫芝第一次乖乖聽從他的命令,從外間的木櫃中取來棋盤棋子,與他相對而坐。她自恃棋藝還不錯,想當然地覺得一個江湖草莽不會是自己的對手,可不知爲何,與他對弈幾局卻皆是輸,於是又提議改玩雙陸。吳子楠欣然應允,一直與她玩到紅日西沉,始終沒讓她贏過一局。紫芝又氣又急,幾乎快要動手砸了棋盤。吳子楠心中暗笑,口中卻是很善解人意地提議道:“既然文的不行,那咱們就來點武的,出去比賽射獵怎麼樣?”
“好!”紫芝朗聲應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若是贏了,你可別忘了履行自己的諾言。”
吳子楠衝她豪爽地一笑,然後從牆上取下弓箭,與她一前一後地出了石屋。門外溼鹹的海風撲面而來,縱目遠眺,只見滄海無極,煙波浩渺,天地間一片蒼茫。吳子楠拉開弓弦瞄準天上的海鷗,一箭射中,不禁心懷舒暢,面朝大海在風中縱聲高歌——
“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這是《詩經·邶風》中的一首詩,接下來的一句便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樣蒼茫渾厚的調子,偏偏要唱出這樣纏綿悱惻的誓言。紫芝心裡沒來由地慌亂了一下,不待他唱出下一句,就故意打斷他問道:“你不是海賊麼,怎麼也喜歡唱這些文縐縐的歌?”
他的歌聲低沉、迷人而極富穿透力,卻在洶涌的海潮聲中戛然而止。
吳子楠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把手中弓箭遞給她道:“來,試試看吧。”
紫芝接過那弓便覺手上一沉,搭箭瞄準天上鷗鳥,卻發現憑自己的力氣根本拉不滿弓弦,不禁懊惱道:“這算什麼?我要換一把弓!”
吳子楠嗤笑一聲:“連弓弦都拉不動,就直接認輸算了,換來換去的還算是公平比試嗎?”
紫芝沒好氣地把弓箭還給他,委屈得眼眶都有些紅了,沉默良久才嘆息一聲:“反正你就是不想放我走,說什麼都沒用。”
吳子楠點點頭,看着她志得意滿地笑道:“你就是我的籠中鳥,我可以對你生殺予奪,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紫芝霍然擡頭看向他,問:“敢不敢再比試點別的?”
“好啊。”吳子楠無所謂地笑笑。
紫芝向他一伸手:“拿佩劍來!”
吳子楠解下腰間佩劍丟給她,自己又回石屋取了一把劍,與她較量劍術。紫芝有兵刃在手,心裡就覺得踏實了許多,決心要在劍術上贏回一局,霎時出劍如風,直擊對方要害,一招未盡二招又出,招招透着迫人的殺氣。轉眼間日沉月升,吳子楠漫不經心地與她周旋着,只見那月光下迎風舞劍的女子清靈秀美,風姿清絕,一時不禁看得有些癡了。
就在他出神的瞬間,紫芝劍鋒一轉直刺他的咽喉,攻勢凌厲,毫不留情。
吳子楠連忙側身閃避,雖未被她一劍格殺,肩部的衣衫卻被劍鋒劃破,險些割傷肌膚。看着她狼一樣冷厲決絕的目光,吳子楠不禁也有些惱了,退開幾步沉聲道:“看不出來我是在讓着你嗎?還真敢下狠手!”
紫芝卻是粲然一笑:“打不過就趕緊認輸,囉嗦什麼?”
那笑容之美直令人*醉魄,吳子楠不禁怔了一下,隨即凝神與她繼續比武,再不敢輕敵。論武功紫芝根本及不上他一半,之前不過是仗着他不忍心傷了自己,一味強攻放棄防守,這才稍稍佔了上風。如今吳子楠對她亦不留半分情面,只過了幾招就把她狠狠踢倒在地,用劍尖抵着她的脖頸,冷笑道:“誰教你的武功?一點章法都沒有。你不如拜我爲師,我教你幾招實用的。”
紫芝頹然坐在地上,擡眼望去只見夜色蒼茫,星垂四野,在這廣袤無垠的天地間,自己渺小得宛如滄海一粟。想到自己可能要一直被困在這裡,她忽然悲從中來,任眼淚大滴大滴地順頰滾落,掩面哭泣道:“你爲什麼不肯放我走?你要找的人又不是我,爲什麼就是不肯放我走?我跟你有仇麼?我、我要回家……”
吳子楠不禁有些慌了,連忙收劍入鞘,蹲下來輕輕去拉她捂住面頰的手,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歉:“對不起,是不是剛纔我下手太重傷到你了?紫芝,別哭了好嗎?你要是生我的氣,打我罵我都行……”
淚滴被海風吹落在他手上,剎那間掌心冰涼一片。
紫芝毫不理會他的話,仍是哽咽着喃喃:“你爲什麼不肯放我走?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吳子楠忽然肅容回答,灼灼目光直視她的眼睛,“紫芝,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二十多年來我從未對任何女子動心,可是那天在船上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心裡就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你在碼頭上和那些欺負人的官差惡霸打鬥,那樣英姿颯爽,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能像你這般勇敢、美麗。本以爲這一生都沒有機會與你再見,可是後來,我的手下把你當成李季蘭送到我面前時,你可知道我心裡有多驚喜?我知道,用這種方式把你留下來是有些不擇手段,但如果錯過了你,那將會是我一輩子的遺憾。”
紫芝吸着鼻子堅定地搖頭:“我不喜歡你,非常非常的不喜歡。”
“我知道。”吳子楠落寞地一笑,“只要你還喜歡吃我的烤魚,就足夠了。”
二人都沒再說話,月光下的海灘寂靜得彷彿停滯了時間,唯有潮水一波一波地涌向海岸,濤聲悠遠,周而復始。
“你那釵子被我不小心弄丟了,這個是我親手做的,送給你算是補償吧。”沉默良久,吳子楠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條用貝殼串成的項鍊,親手幫她戴在頸間,看了看滿意地笑道,“要一直戴着,記住了嗎?”
紫芝低頭不語,只見那項鍊上的每一枚貝殼皆被打磨得珠光潤澤,映着月光一照,那絢麗的光芒竟讓滿天繁星都失去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