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本已走遠,聽到身後官差斥罵毆打的聲音又回頭看了看,只見那雙鬢斑白的老艄公被打得跌倒在地,碼頭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冷漠地從他身邊經過,或許是因爲懼怕官差的淫威,沒有人敢停下來多看老人一眼。
高望舒也停下腳步回頭看去,不禁義憤填膺道:“這些官差也欺人太甚了!平常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也就罷了,何苦爲難一個老人家?我看那老艄公慈眉善目的,人也老實,根本不可能是什麼壞人嘛!裴姐姐,咱們得去幫幫他。”
“先等等。”紫芝卻拉住他,揚起下頜一指那走到官差面前的女道士,“你看,已經有人去打抱不平了。”
高望舒只得止步,站在一旁遠遠觀望着那邊的情形。
那女道士本就姿容明秀,此時一身素衣立於嘈雜喧鬧的碼頭之上,愈發襯得她纖塵不染,風姿綽約恍如神仙中人。那兩個官差平素只能在碼頭上的船伕苦力面前耍耍威風,何嘗見過這等絕色佳麗,一看見她,手上的哨棒都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哪裡還顧得上去打那老艄公?兩個人都努力睜大自己那一雙猥瑣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素衣美人,幾乎都要饞得流口水了。那樣貪婪至極的目光,就彷彿是一個餓了許久的叫花子忽然看到一隻香噴噴的烤乳豬。
“嘿嘿,這位仙姑生得好生俊俏啊!”一個官差笑嘻嘻地涎着臉湊了過去,不停地嚥着口水,“我們兄弟在這碼頭上賺點小錢,也不容易。這老傢伙欠了我們的錢,我們打他一頓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仙姑若是不忍心看這老傢伙捱打,不如一會兒陪我們去酒館裡喝兩杯?嘿嘿,酒桌上咱們纔好說話嘛……哎呀,仙姑你不要總是板着個臉嘛,來,給哥哥我笑一個!”
“請你放尊重一點。”女道士後退一步躲開他,柔和的聲音中微帶冷意,“兩位官爺都是在衙門裡做事的,自然明白朝廷法度。老人家既是欠了你們的錢,改日讓他湊齊了還上便是,還請二位官爺莫要再爲難他了。”
“哈哈,朝廷法度?”聽到這話,另一個官差忽而仰天大笑,長滿橫肉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告訴你,這碼頭是我們兄弟的地盤,在這兒我們就是天王老子!去他孃的朝廷法度,就算老子我今天在這兒把你給睡了,也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
“哦?”女道士秀眉一挑,彷彿對他粗鄙的言辭毫不在意,“原來官爺還有這樣大的本事?小女子當真是佩服得很呢。”
她自幼出家爲女冠,閒暇時也曾跟隨師父學過幾招道家的武功,故而並不擔心會被他們佔了便宜。兩個官差卻毫不知情,想來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子也不會有什麼過人的本事,色令智昏之下,便想趁機輕侮一番。不料,其中一人才要伸手去摸她的胸脯,就被這女道士劈手一掌打在手腕上,力道之大,竟能聽到骨骼碎裂的“咔嚓”聲。
“啊啊啊啊——痛死啦——”那官差捂着手腕哇哇大叫起來,再不似剛纔那般飛揚跋扈,“你……你怎麼動手打人啊?大哥,咱們得把她抓起來,送到王縣尉那兒去,先讓她吃一頓板子,然後再把她關進大牢!”
另一個官差又驚又怒,撿起哨棒就要打那女道士,惡狠狠道:“賤人,你好大的膽子!得罪了我們兄弟,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料,這女道士身法極其輕盈,只略一側身便避開了那劈頭打來的哨棒。
“我打……我打死你!”那官差奮力揮舞着哨棒,可是傻乎乎地亂打了半天,卻連人家的衣角都沒沾到一下。
紫芝在遠處看着那女道士閃轉騰挪,不禁低聲讚歎:“好快的身法!”
“他奶奶的,真是邪了門了!”那官差被女道士氣得跳腳,恨恨地抹了一把額上汗水,忽然扯開嗓子大喊一聲,“兄弟們,都給我上!”
紫芝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劍柄,低聲驚呼:“不好,他們還有同夥!”
那女道士亦是一驚,只見七八個魁梧的赤膊大漢從人羣中猛地躥了出來,手中提着明晃晃的大刀,看架勢竟似是山賊土匪一般。按理說這些人與官差應該是死對頭纔對,可若是沒有他們幫忙,這兩個官差還真不能在碼頭上如此威風。那些彪形大漢呼拉拉地圍攏過來,與兩個官差一起向她發起進攻。見到如此美麗的女子,壯漢們也都不禁起了色心,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衝上前去與她交手,只想着能趁亂摸幾下佔些小便宜。
女道士雖會些功夫,卻從未與這麼多人一起交手過,身上又沒帶兵刃,見那些彪形大漢氣勢洶洶地衝過來,頓時有些慌了神,幾招下來就已落了下風。
紫芝見勢不妙,忙與高望舒一起拔劍上前相助,向女道士低喝一聲:“鍊師快走,這裡我們來應付!”
“是你?”女道士認出她就是剛纔一起乘船的人,目露感激之色,“多謝了,不過咱們還是一起上吧!多一個人勝算也能大一些。”
“好!”紫芝頷首一笑,眉目之間竟隱隱有利劍般的凜然俠氣。
那些彪形大漢看起來雖十分強壯,實際上武功卻並不高明,幾個回合下來就被紫芝和高望舒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饒。不遠處,適才乘船的那個玄衣青年就站在那裡,手裡握着一支青碧色的竹笛,默默看了一會兒這邊的混戰,然後轉身離去。
“人渣!”紫芝用劍尖指着一個官差的脖子,厲聲怒斥,“真是喪盡天良!誰人家中沒有父母雙親,沒有妻女姊妹?你們這樣做,就不怕遭天譴嗎?”
“女俠饒命,女俠饒命……”那官差嚇得叩頭如搗蒜,額頭都快要磕出血來,“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女俠有所不知,小人家中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兒,若不是在這碼頭上討幾個銀錢過活,一大家子就該喝西北風了……”
高望舒打量着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不禁冷笑一聲:“少騙人了!令堂若是今年八十,那她豈不是六十歲生的你?”
“這……”那官差一時語塞,一張長滿橫肉的大圓臉登時漲得通紅。
紫芝俏臉一沉,對跪在腳下的幾個壯漢厲聲道:“你們幾個,給我向這位鍊師道歉!”
“是是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們聽話地跪着轉向女道士,拼了命地磕頭,“小人真是瞎了狗眼,冒犯鍊師了,還請鍊師恕罪……”
“都給我滾!”紫芝狠狠踢了兩個官差一人一腳,語氣森然,“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倘若再敢有人在這裡爲非作歹,別怪我一劍斬了你們的項上人頭!”
“是是是,女俠饒命,女俠饒命……”兩個官差幾乎被她踢斷了肋骨,卻也不敢呼痛,連忙帶着衆兄弟連滾帶爬地跑了。
紫芝收劍入鞘,轉身去扶那坐在地上的老艄公,和言問道:“老人家,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裡?”
“沒事,沒事。”老艄公連忙站起,向三人千恩萬謝地作揖,“多謝幾位恩公,多謝幾位恩公!唉,在官府裡當差的人就是這個樣子,霸道得很哪!小老兒我在這兒討了一輩子生活,早就習慣了,不礙事的。”說着又指了指紫芝的手腕,“倒是小娘子的手腕受了傷,還是趕快包紮一下吧。”
“啊?”紫芝倒是一怔,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手腕處被劃了一道細細的口子,傷口雖不深,卻還在流血。
高望舒知道她怕血,連忙撕下一塊衣襟替她包紮傷口,柔聲安慰道:“裴姐姐,別怕,沒事的。”
“嗯。”紫芝像個小孩子似的輕輕咬了咬脣角,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驚慌。
少年的手很溫暖,爲她包紮的動作也很輕柔。這讓她忽然想起許久前在驪山溫泉宮的那個夜晚,天地間風雪瀰漫,而她與郎君共浴的湯池卻是溫暖如春。她親手替他寬衣解帶,看到那強健而極富男子魅力的身體時,居然很花癡地流起了鼻血。他用巾帕替她捂住鼻子,笑着一捏她的小臉說:“你呀,真是越長大越沒出息了。以後若是哪天我不在你身邊,難不成你還真能被一滴血嚇暈過去麼?”
那時的她只是撒嬌地一笑:“纔不會呢,你說過要一輩子陪着我的。”
一輩子,那是多麼遙遠的事啊,而年輕的他們卻輕易許諾。
紫芝微微仰首看向天邊那一輪將沉的紅日,暮色中的餘暉溫暖昏黃,而她卻似乎覺得有些刺眼,一滴淚水從眼角悄然滑過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