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刺目的閃電驟然劃破夜空,清晰地照亮了那人容顏。
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異族少女,明眸皓齒,身姿健美,身着一襲利落的玄色窄袖胡服騎裝,策馬飛馳而來時,全身都被雨水淋得溼漉漉的。李琦被她一把拉上了馬背,驚訝地低喚一聲:“餘燭公主?”
“坐穩了!”阿史那圓圓揮劍斬殺幾名試圖靠近的吐蕃士兵,一甩馬鞭奮力衝出重圍,在大雨中狂奔許久,才後怕似的輕輕撫了撫心口,“天啊,剛纔真是太險了……那些吐蕃人一向兇狠嗜殺,可不會對咱們手下留情的。”
她身後還跟着百餘名勇猛剽悍的突厥武士,個個武藝高強,一得到公主的命令,立刻提着刀投入到了吐蕃軍與唐軍的混戰之中。大雨瓢潑,電閃雷鳴,阿史那圓圓縱馬馳騁在廣袤的原野之上,聽那震天的喊殺聲漸漸遠去,這才稍稍放慢了速度,在不遠處的隘谷中找到一處巖穴暫且躲避雷雨。
夜色深沉,那洞口處無數長長的野草迎風擺首,宛如狂風暴雨中仍不肯屈服的戰士。
“餘燭公主,剛纔真是謝謝你了。”李琦隨她一同下馬,走進那幽深的巖穴中坐了下來,咬了咬牙,忽而猛地拔去自己右臂上的箭矢,又撕下衣袍捂住傷口。血流如注,剎那間染紅了一片。
“天哪,流了這麼多血……你沒事吧?”阿史那圓圓看得心驚肉跳,見他緊咬嘴脣似是在竭力忍受痛楚,心下不由更是擔心,騰地站起身來就往外走,“你先等着,我去替你採點止血的草藥。”
李琦虛弱地點點頭,道:“有勞公主了。”
西北一帶晝夜溫度相差很大,就算正值夏日,一到晚上也還是會覺得十分寒冷,雨夜的洞穴中更是如此。不過,這處洞穴似乎曾有人居住過,裡面還零零散散地儲藏了些木柴和乾草。李琦強忍着傷處的劇痛,起身撿了些乾燥的木柴,拿出隨身的火石點燃,在洞口處生起一小堆溫暖的篝火。阿史那圓圓過了許久纔回來,手裡小心地捧着一堆草藥,身體卻因溼冷而微微顫抖,一進洞就忍不住捂着嘴打了個噴嚏。
“阿嚏——”她背過身去揉了揉微微凍紅的小鼻子,似乎已經着了風寒。
李琦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歉疚,忙向她招呼道:“餘燭公主,快過來烤烤火吧,你全身都溼透了。”
阿史那圓圓走到火堆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揭開他傷口上染血的布帛,把草藥碾碎後輕輕敷在上面。她的動作很輕很柔,指尖甚至都有些微微的顫抖,彷彿生怕弄疼了他,良久才輕聲問道:“怎麼樣,是不是很疼?”
“嗯。”李琦點了點頭,又勉強一笑,“不過還好,我暫時還能忍耐。”
“你先忍耐一下,等一會兒雨停了,咱們再想辦法找一家好些的藥鋪買藥。”阿史那圓圓又扯了一塊自己的衣襟爲他包紮,似乎看出他心中憂慮,又好言寬慰道,“你放心,那一百多個武士都是我父親生前最倚重的部下,前些日子我剛剛從突厥召集回來的,有他們在,一定能幫你們把那些吐蕃人打得落花流水。這一帶都是高原,方圓百里就只有這麼一個能避雷雨的地方,他們一旦完成任務,就會立刻趕到這裡來尋我們的。”
李琦輕輕頷首,誠摯道:“餘燭公主,謝謝你。”
阿史那圓圓有些靦腆地一笑,低頭說:“你還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這次來吐蕃是要查我哥哥的案子,事關重大,暫時還不想被人識出身份。”
李琦微微一笑,依言道:“謝謝你,圓圓。”
聽他這樣親切地喚自己的閨名,阿史那圓圓臉頰不由一紅,忙掩飾般地又往火堆處挪近了些,一邊烤着自己溼漉漉的衣袖,一邊微笑道:“你不必謝我,當初在長安你幫了我的忙,今天就算是我還你一個人情好了。”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再說了,其實那時我也沒幫上多大的忙。”李琦也把自己的袖子放到火堆近處去烤,忽又想起一事,“對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趕路,也不去城裡找一家客棧住下?”
“我急着要去吐蕃王城查我哥哥案子的線索,不小心誤了關城門的時辰,就索性連夜趕路,沒想到又被大雨淋得像落湯雞一般。”阿史那圓圓自嘲般地一笑,聲音忽然低了下來,“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在這裡恰巧遇見你。”
她的頭髮溼漉漉的,髮梢處不住地有水珠滴落,可是,當她笑起來的時候依然很好看,並沒有一絲在大雨中奔逃的狼狽。李琦看着她,忽然覺得這個突厥女孩兒其實也挺可愛的,於是笑了笑說:“是啊,這麼黑的天,又是這麼多人在一起混戰,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真是不容易。”
“這有何難?”阿史那圓圓指了指他身上的一襲白衣,俏皮地一笑,“那麼多人,就只有你一個沒穿鎧甲,我當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李琦含笑點了點頭,又問:“你哥哥的案子,可查出什麼眉目了?你懷疑與吐蕃人有關?”
“現在還不能確定,我只是有些懷疑罷了。不過,我會一直查下去的,直到找到真兇。”阿史那圓圓一字一句地說,忽而側頭看向他,粲然一笑,“對了,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你離開長安之後,陛下正式向我和叔父提出了聯姻一事,不過,他爲我選擇的那位宗室貴族卻不是你。”
李琦只覺心中大大鬆了口氣,笑道:“能娶餘燭公主爲妻,不知是誰能有這樣的幸運?”
“是壽王。”阿史那圓圓淡淡回答,卻又話鋒一轉,“不過,我沒有答應。”
“哦?”李琦訝異地挑了挑眉,露出不解之色,“十八哥儀表堂堂,博學多才,自幼便最受父皇寵愛,長安城中傾慕他的姑娘也不知有多少,你爲何……”
他一邊說着,一邊又取了些木柴添進火堆,跳動的火光映着那年輕俊美的臉龐,整個人都有了一種格外溫暖的感覺。
阿史那圓圓靜靜凝視着他,心竟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那樣隱秘的心事,該如何向他說起呢?自從第一次在長安的街巷中相遇,不慎墜馬的她落入他溫暖的懷抱之中時,她就已經對他一見傾心;麟德殿上共舞一曲《蘭陵王》,他們手執長劍配合着彼此的節拍,那樣默契,就好像是曾在一起排練過多次一樣。可是,這又能如何呢?明知道他已心有所屬,以她身爲一國公主的驕傲,又如何能向一個已經有心上人的男子表露一絲一毫的愛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壽王殿下的確很出衆,但是——”阿史那圓圓略一沉吟,脣角露出一抹深邃而溫柔的笑意,“我阿史那氏的女子所傾心之人,不但要相貌英俊,而且還要英武、勇敢、矯健,就像是那自由飛翔於九天之上的雄鷹……”
夜已深。兩個人就這樣坐在火堆前隨意聊着,竟都沒有覺得睏倦,直到外面大雨停歇,天邊第一縷晨光斜斜地灑入洞口時,纔有七八個突厥武士急急趕來尋找他們。爲首的一個突厥漢子向阿史那圓圓彎腰施了一禮,一臉自豪地稟告道:“公主,那些吐蕃人已經被我們全都幹掉了,聽說唐軍的主力軍還順利攻入了洪濟城呢!因爲不知道公主去了哪裡,我就讓大家分頭去找,今天日中時分再到前面的那個小鎮上會合。”
阿史那圓圓滿意地頷首一笑,又問:“唐軍可有傷亡?”
“行軍打仗嘛,受點傷掛點彩那是難免的,不過應該都不嚴重,而且這五百多個士兵也沒有一個死的。”那突厥漢子爽朗地一笑,忽又蹙起了眉,“對了,有一個年輕人在戰場上特別勇猛,就是長得挺斯文的那個,應該是他們的將領吧?他倒是傷得挺嚴重的,全身是血,後來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才一打完仗就被手下的士兵擡回去了。”
“什麼?”李琦遽然一驚,“你是說裴郎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