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倚玉樓上的一盞盞燈燭漸次亮起。
寬敞的客房內沒有笙歌樂舞,沒有美姬陪侍,三位錦衣華服的男子圍坐在几案前議事,神情嚴肅,竟似是身在朝堂一般。坐在正中的那個男人看起來年約五旬,身着一襲精緻的月白色廣袖襴袍,容貌端正,氣質斯文,正是如今大唐最具權勢的宰相李林甫。李岫就坐在父親身側,默默聽着父親與盛王的談話,時不時還殷勤地替二人把面前的茶杯斟滿。
李琦身爲皇子,私下與朝中權臣見面自是十分不妥,然而此處畢竟是青樓,在外人看來,他不過是與好友李岫一同到這裡來尋花問柳罷了。沒有人知道這會是一個多麼不尋常的傍晚,權傾朝野的宰相與聖眷優渥的親王暗中結成了聯盟,兩隻足以翻雲覆雨的手,終於緊緊握在了一起。
從這一刻起,帝國朝堂的政治格局開始有了微妙的改變。
春風從半掩的窗牖中吹拂進來,帶着隱隱笙歌和青樓女子綺豔的脂粉香。暮色中的帝京長安,一切都依然如往常那樣花團錦簇、歌舞昇平,然而此時此刻,一張精心織就的權謀之網已經悄然展開,即將在朝野間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沒錯,他們就是隱於幕後的策劃者。
而他們想要剷除的目標,正是如今大唐帝國的第二號人物——皇太子李亨。
“韋堅,皇甫惟明。”李琦緩緩說出兩位朝中重臣的名字,目光雪亮如電,“咱們隱忍了這麼久,就是爲了等待時機,如今若想一舉扳倒太子,不如先從這兩個人身上下手。李相公,你看如何?”
李林甫與兒子李岫相互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深以爲然。
這韋堅乃是太子妃韋珍之兄,時任江淮租庸轉運使,加銀青光祿大夫、左散騎常侍,又兼水陸轉運使等職,負責江淮財賦的運輸,手中掌握的實權着實不小。韋堅精明幹練,擅長理財,故而十分受皇帝李隆基寵信,一時炙手可熱,近日來大有拜相之勢。皇甫惟明是韋堅多年的好友,年輕時曾任忠王友一職,自此成爲了太子李亨做忠王時的重要幕僚之一,後來他升任爲隴右、河西節度使,又多次擊敗吐蕃大軍,戰功卓著。
這樣的兩個人,無疑早已成爲了大唐權相李林甫的眼中釘。
“殿下此言有理。”李岫最知父親心意,當即頷首表示贊同,慢條斯理地分析道,“這兩個人與太子關係密切,一個位高權重,一個手握重兵,都是那種輕易不肯安分的角色,的確不能不防。尤其是那韋堅,生性狡猾,善於鑽營,這兩年來又與左相李適之過從甚密,顯然是要聯手對付爹爹。偏偏陛下就是喜歡這隻韋狐狸,只怕還想升他的官呢。依我看,爹爹倒不如主動向陛下呈上一道奏疏,爲韋堅請功嘉獎,屆時再使些手段讓他明升暗降,咱們也好順勢奪了他在財政方面的實權。”
“明升暗降……”李林甫向兒子投去讚許的目光,略一沉吟,便已有了主意,“牛仙客去世後,刑部尚書李適之接替他做了左相,如今這刑部尚書一職還空缺着,我可以向陛下進言,推薦韋堅擔任此職。至於皇甫惟明麼,他如今還在隴右跟吐蕃軍隊作戰,等他回朝之後,我再讓御史臺的人好好抓一抓他的把柄。”
“只是這樣,未免也太便宜他們了。”李琦拿起茶杯淺淺飲了一口,脣角露出一絲莫測的笑,“一個位高權重的東宮外戚,一個手握重兵的邊關大將,還有一個年過三旬卻仍然無望登基的太子——這三個人湊在一起,你們猜父皇他老人家會聯想到什麼?”
“謀逆?”李林甫眼中似有一道精芒閃過,脫口道。
“沒錯。”李琦微笑着點頭,彷彿此事已有十足把握的勝算,“別忘了,父皇就是依靠政變才得以登基爲帝的,所以,他當年寧可狠心殺死三個親生兒子,也不願意看到這種事再度發生。如今太子雖無逼宮篡位之心,但他手下的人就未必會如此安分了。韋堅與皇甫惟明的把柄還是要抓,但關鍵,是要落在太子身上。”
李林甫心領神會,對這位年輕皇子意味深長地一笑:“殿下心思縝密,智謀過人,日後若能成爲一國儲君,當真是天下萬民之福。”
“紙上談兵罷了,具體該怎麼做,還請李相公再仔細籌劃一番。”李琦卻故意沒有接他的話,只是謙遜地一笑,側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來,“時候也不早了,咱們今天就先談到這裡吧。以後若有什麼事,就請令郎傳信給我,咱們還是在這兒碰頭。”
李林甫點頭稱是,起身向他拱手一揖道:“臣恭送殿下。”
李琦客氣地向他還了一禮,然後才轉身出門,深吸了一口庭院中溢滿了花草香的空氣,不禁有些心潮起伏。
暮色初起,春夜微涼。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會清晰地回想起母親離世的那個夜晚——瑞獸金爐中青煙嫋嫋,安神香的氣味飄浮在房中,夾雜着幾縷幽淡的藥香,經久不散。母親的手因病而日漸枯瘦,唯有看向他時,一雙眸子溫柔如初……之後的幾天,他一直獨自坐在延慶殿的屋頂上,時而吹簫,時而怔怔地俯視着腳下這座恢弘華麗的宮城。
他那樣悲傷,甚至第一次當着旁人的面落淚。
“呵呵,我只是……一顆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王典衣的聲音猶自在他耳邊響起,斷斷續續,“姑母沒有子女,唯有忠王殿下……是她親手養大的……只要忠王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我們王氏一門……就能東山再起……”
忠王……太子……
如今,他終於有力量徹底剷除那個人,爲枉死的母親報仇!
思及至此,他的雙手便不自覺地攥緊,指節因爲太過用力而變得微微發白。
回到盛王府時天已經全黑了。王妃杜若帶着一衆侍女站在儀門處相迎,每個人的手中都提着一盞燈籠,把整個庭院照得燈火通明。李琦此時並無心思敷衍她,只向她淺笑着點了點頭,便徑自向內宅走去。
“殿下!”杜若忙追上前去幾步,連聲喚他,“殿下,妾有一事要稟告。”
李琦駐足回首,問她:“什麼事?”
“殿下,你看——”杜若快步走到他面前,遞過來一張微微泛黃的舊紙箋,眸中滿是得意之色,“這是我剛剛派人在武寧澤的房中搜出來的,上面畫的居然是裴孺人!殿下今天沒去松風樓,沒看到他們兩個有多親密呢,簡直是不像話。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兒,回來一搜竟找到了這個,哼,他們兩個只怕是真有私情呢……”
李琦接過那紙箋看了看,只見上面洋洋灑灑地題着一首五絕,空白處還繪有一幅信筆塗鴉的少女小像——眉彎柳葉,靨笑春桃,那清純秀美的素顏躍然紙上,如幽梅綻雪,似月映寒江。
沒錯,那就是紫芝。
他眉梢一挑,眼眸深處掠過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