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擡頭衝他一笑,白嫩的小臉兒凍得微微有些發紅,看起來格外嬌憨。一見到他,她心裡就立時變得暖融融的,一點都不覺得冷了。李琦愛憐地揉了揉她嬌嫩的臉頰,問道:“昨晚睡得好嗎?”
風起時,他素潔的衣袂間有暗香浮動,依稀是昨夜女子留下的脂粉氣。
“不好。”紫芝搖了搖頭,忽然間覺得鼻翼隱隱作酸,“有隻蚊子總在我耳邊飛來飛去,吵得我睡不着。”
李琦甚是詫異:“怎麼,這時節還有蚊子?”
“喏,你看。”紫芝挽起袖子,指着自己手腕上一處淺粉色的紅腫,“蚊子咬的。”
李琦微微一笑,只覺得眼前的女孩兒可愛到了極處,不禁握住她纖細雪白的皓腕,湊到脣邊輕輕吻了吻。紫芝含羞低眉,作勢在他身上輕輕捶了一拳,但想到自己如今身在王妃處,又忙訕訕地縮回手來。
李琦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笑斥道:“小丫頭,還敢動手打人了,看我好欺負是不是?”
“哎呀——”紫芝不滿地嘟起了嘴,連聲抗議,“你總這樣摸我的頭,我會變矮的!”
李琦竭力忍住笑意,指了指她身上幾乎曳地的大氅,故作思索狀地自問:“都已經這麼矮了……還會更矮嗎?”
“好啊,你敢笑話我?看我怎麼收拾你……”紫芝又羞又急,一時再也顧不得什麼規矩禮數,在院子裡與他追追打打,笑鬧成一團。
杜若本想故意拖延梳妝的時間,好讓紫芝在冷風中凍上一兩個時辰,此時隔着窗子聽到二人歡快的笑聲,直氣得脣角發抖,揚手將妝臺上的釵鈿脂粉揮落在地,對侍女們厲聲斥道:“一羣笨手笨腳的廢物,都給我快些!”
侍女們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梳妝完畢後,便依着吩咐去外面請裴孺人進來。紫芝脫下外面的大氅,又仔細理了理衣飾和鬢髮,這纔跟在李琦身後進了門。畢竟是正妃的居所,整間屋子都佈置得極盡奢華,因杜若喜好胡風,房間內的傢俱也都是按照胡人最流行的式樣打造的,用高腳的桌椅取代了漢人傳統的几案。
王妃杜若端然立於廳堂正中,身穿一襲芙蓉色的雲錦嵌絲廣袖華裳,仙袂飄動,環佩鏗鏘,高聳的凌雲髻上兩邊各插一對純金嵌珠海棠花釵,正中一支雙鳳展翅的纏絲金步搖熠熠生輝,通身的珠光寶氣,把原本就豔麗絕倫的她襯得愈加容光煥發。只遠遠望了一眼,紫芝心頭便涌來一陣強烈的壓迫感,如夢魘般幾欲窒息。
“殿下,你看我今天的妝好不好看?”杜若親熱地攜過夫君的手,又居高臨下地瞥了紫芝一眼,嬌笑着說,“妹妹貴人事忙,今日能屈尊來我這裡坐一坐,可真是難得呢!”
紫芝垂首不語,待盛王夫婦入座後,方纔上前幾步鄭重下拜,口中恭敬道:“妾孺人裴氏恭請殿下、王妃金安。”
自從踏進這扇門起,她就已經決定放下所謂的“尊嚴”,做好了委曲求全的準備。她知道,只要自己願意,他就會一直維護自己,不讓她像其他姬妾那樣放低身段來侍奉正室。然而她也知道,對於他來說,偏寵側室而疏遠正妻已是有損名聲的罪名,如果這位寵妾再頻頻失禮於正妃,那麼,他在外人面前又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爲了他,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就在雙膝觸地的剎那,仰望着摯愛之人和他的正妻,紫芝還是覺得萬分刺心——那樣高貴美豔的女子,與他並肩端坐於上座,般配得令人心生豔羨,而跪在這裡的她,會不會有一天真的變成一個卑微而多餘的人?
禮畢,紫芝強抑住心中酸澀,再度叩首道:“妾年少無知,那日一時糊塗冒犯了王妃,犯下大錯。妾自知有罪,不敢乞求王妃寬宥,但請王妃訓導責罰,妾日後定當謹遵教誨,勤謹侍奉,絕不敢再犯。”
杜若斂裾端坐,垂目打量着面前伏地跪拜的女子,只覺得心中的快意洶涌如潮,一張妝容精緻的臉都快要笑得扭曲了。半晌,她才慢悠悠地開口:“都是自家姐妹,哪裡談得上什麼冒犯呢?妹妹是殿下心尖兒上的人,就算有什麼錯,我也是不敢多說一句的,更談不上責罰了。”
紫芝垂首道:“王妃寬仁體恤,妾感激不盡。”
杜若也不叫她起身,只是笑吟吟地端詳着她,貌似關切地問:“聽說妹妹前些日子身體欠安,如今可好些了?”
紫芝忙恭謹道:“多謝王妃關懷,已經全好了。”
杜若溫婉笑道:“病好了也要仔細調養,妹妹平日裡都吃些什麼補藥?”
紫芝回答:“燕窩滋陰益氣,太醫囑咐要常吃一些。”
“正是呢。”杜若點頭贊同,端淑賢惠的神情竟似是真的一樣,“如今小小年紀的,可千萬別坐下什麼病根。妹妹也不必替殿下儉省,需要吃什麼、用什麼,都只管告訴我。下人們若服侍不周,我也定要狠狠責罰他們,好替妹妹出氣。妹妹這樣標緻溫柔,我見了就喜歡,如今府內既是我主事,就斷斷不會讓妹妹受半分委屈。”
見她儼然擺出一副當家主母的架勢,紫芝只得俯首謝恩:“妾感沐王妃恩德。”
“妹妹何需如此客氣?”杜若心中愈發得意,盈盈笑道,“論年紀我虛長妹妹一歲,若不嫌棄,就稱呼我一聲姐姐吧。”
紫芝低眉斂首,語氣卻是不卑不亢:“妾自知卑微,並不敢高攀王妃。”
杜若亦一笑置之,依然神色和悅地與她敘着閒話,卻始終沒讓她起身。紫芝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跪得久了,只覺得膝下疼痛難忍,雖不敢亂動,身子卻忍不住輕輕一顫。李琦頓時沒了耐心,走過去雙手扶起紫芝,和言道:“娘子請起。”
紫芝雙膝痛得近乎麻木,起身時只覺雙腿一軟,竟趔趄着栽在了他的懷中。
杜若美目中冷光一閃,掩口笑道:“妹妹身子嬌貴,又深得殿下寵愛,只怕是行不慣這樣的大禮吧?呵呵,原是我一時疏忽,難爲你了。”
紫芝羞慚交加,一張嬌俏白嫩的小臉兒漲得通紅,一時甚是尷尬。
李琦扶着她站穩,又回頭對杜若笑道:“紫芝本就性情率真,又和我在一起沒上沒下的慣了,素來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這麼可愛的女孩兒,我也不捨得用那些規矩來束縛她,既然王妃如此善解人意,那以後這些禮數就一概免了吧。”
杜若氣得面色發白,勉強維持着一抹僵硬的笑意,欠身道:“但憑殿下做主。”
侍女們已擺好早膳,李琦與杜若依次入座,紫芝則依着規矩站在桌前伺候。阿昭曾受紫芝掌摑之辱,今日存心要藉此機會報仇,於是悄悄吩咐侍女們退至一旁,只等着紫芝來侍膳佈菜。紫芝見桌上有一道食膾魚蓴羹,想着李琦素日喜歡,便用銀勺舀了一碗遞到他面前。李琦微微欠身,擡頭對她道了一聲:“謝謝。”
紫芝心中一暖,又舀了碗羹送至杜若面前。杜若卻恍若未見,只是側着頭冷麪不理。紫芝甚是尷尬,正不知是何緣故,卻聽阿昭笑吟吟地開口道:“我們王妃的規矩,食前飯後都要用濃茶漱口。裴娘子不常來,想必是不知道吧?”
“王妃恕罪,是妾疏忽了。”紫芝忙賠笑着告了聲罪,又拿起茶壺,倒了盞濃茶小心地雙手奉上。
杜若慢悠悠地接過茶盞,淡淡笑道:“妹妹平日裡養尊處優,如今卻要爲我做這些微末小事,真是委屈你了。”
紫芝忙道“不敢”,又捧過漱盂來躬身伺候。阿昭卻又是嗤地一笑,提醒她:“裴娘子,您這樣直挺挺地站着,可讓王妃怎麼漱口呢?”
紫芝怔了怔,半晌方纔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強忍住心中不適,咬着牙雙膝跪下,高捧漱盂。
李琦不禁蹙眉,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喚阿昭過來,吩咐道:“倒茶。”
阿昭依言奉上茶來,殷勤道:“殿下請用。”
李琦伸手一觸杯盞,卻搖了搖頭:“太涼了,要熱一點的。”
阿昭不敢怠慢,只得重新去沏茶,如此折騰了五六次,直到那茶水熱得燙手,方纔令他滿意。接茶時,李琦的手彷彿不經意地輕輕顫了一下,滾熱的茶湯立時從杯中溢出,全都傾在了阿昭手上。
“啊——”阿昭痛得驚叫一聲,捂着被燙傷的手幾乎要哭出來。
李琦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含笑欣賞着她淚眼盈盈的可憐模樣,良久,才淡淡說了一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