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公主府內賓客如雲,數十位宜春院女伎齊奏新樂《同心結》,樂聲悠揚婉轉,高亢處有穿雲裂石之音。李琦坐在席間,手中拿着一隻精巧的三彩龍首杯,目光卻落在窗外蕭疏的秋柳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濃雲四合,細雨在秋風中飄搖,天地間瀰漫着一層幽淡的水霧,宛如夢幻。
壽王李瑁在胞弟身旁坐下,伸手用力一拍他的肩,笑問道:“喂,你今天這是怎麼了?一直魂不守舍的。”
“沒有。”李琦淡淡應着,將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飲而盡。
“二十一郎,我可得好好審審你。”李瑁似是不信,繼續追問,“你今天反常得很啊,爲了個小姑娘,連阿姐的面子都敢拂?”
“十八哥,你也來找我興師問罪?”李琦放下酒杯,笑嘆道,“知道你們姐弟兩個感情好,我今天啊,算是把人都給得罪盡了。”
李瑁笑着擺了擺手:“你們姐弟兩個鬧彆扭,可不關我的事。”
“說句實在的,阿姐也太蠻橫了些。”李琦淡淡一笑,悠閒地轉了轉自己的手腕,“她若心中有氣,大可叫人來砍我的手,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孩兒,算什麼本事?”
李瑁頗不以爲然,輕笑道:“這種事宮裡每天都有,也談不上是誰欺負誰。阿姐貴爲公主,想要懲罰一個犯錯的下人,並無任何不妥。”
“話雖是這麼說,不過……”恍惚間,憶起那日與紫芝綺窗對弈時的溫馨,李琦不禁微微笑了笑,“那小丫頭可愛得很,若是就這樣落下殘疾,真有點可惜。再說了,她還是個孩子呢,偶爾犯了個小錯,就用那些嚴刑峻法來折磨她,實在有些殘忍。”
李瑁詫異地看着他,笑嘆:“二十一郎,這些話可不像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
“怎麼?”李琦挑眉反問,“在你看來,我就是那種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的人麼?我雖不信腐儒們那套假仁假義的說辭,可爲人還是很有正義感的。”
二人正說着,只見新郎楊洄走到桌前來敬酒,忙站起身來向他道賀。楊洄乃是中宗皇帝嫡女長寧公主與觀國公楊慎交之子,自幼常隨母親入宮,與這二位皇子很是熟識,彼此私下裡皆以表兄弟相稱。李瑁從容地把一大盞酒飲盡,對楊洄拱手道:“大表哥,恭喜你了。”
李琦也飲了酒,又笑着提醒道:“十八哥,如今該改口叫‘姐夫’了。”
三人皆是朗然一笑。李瑁指了指不遠處女眷的席位,對楊洄說:“正好,我向你打聽個人。坐在最末的那位穿黃裙的姑娘,可是你們家的親戚麼?”
楊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凝神想了片刻,纔回答道:“哦,她是我族中的遠房堂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璬家的女兒,名字叫做‘玉環’。”
那女子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肌骨瑩潤,舉止嫺雅,顧盼間眼波流轉,在一室的衣香鬢影中暈染出絕世風華。李瑁凝眸良久,輕喃道:“玉環……楊玉環……這個名字的確很配她。”
似是察覺到他的注視,楊玉環側首向這邊看來,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明眸善睞,瑰姿豔逸,尋常的素衫黃裙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輝,只靜靜地坐在那裡,便已經成了廳堂中最耀眼的光源,端雅明豔,宛如朝霞。李瑁向她微笑致意,她卻半含羞地低下了頭,湊在女伴耳邊喁喁私語。
楊洄極善於揣摩人心,一眼就看穿了這年輕皇子的心思,於是殷勤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殿下若有此意,不如就把事情交給我去辦。我楊洄雖不才,卻願爲殿下庶竭駑鈍……”
“不急。”李瑁卻擺了擺手,目光中有篤定而溫潤的光芒,“我回宮後就去向父皇請旨,要正式娶這位玉環姑娘做我的王妃,在此之前,咱們可千萬別唐突了她。”
窗外雨勢漸大,雲層中隱隱有雷聲滾滾逼近,李琦盯着檐下細密的雨簾,心中竟泛起一陣莫名的焦躁。也不知紫芝現在怎麼樣了……那麼嬌嫩的一個小女孩兒,身上又帶着刑傷,在大雨裡淋得久了,只怕會生病吧?終究是放心不下,他定了定神,對楊洄說道:“楊駙馬,我有些急事得先走一步,失陪了。”
見他轉身就走,楊洄不明就裡,還只當是自己有禮數不周之處,怠慢了這位心思深沉的少年皇子,忙賠笑着出言挽留。李瑁卻知其心意,連忙也伸手拉住弟弟,勸道:“你若擔心那個小姑娘,派人回宮去叫她起來就是了,何必親自走一趟呢?”
“不行。”李琦卻只是搖頭,“阿孃罰她長跪思過,雨下得再大,她也不敢隨便起身。十八哥,若有人問起,你就說我醉了,先回去醒醒酒。”
出了咸宜公主府,李琦徑自登車回宮,帶着幾名親隨內侍,直奔延慶殿外的狹長深巷。她,果然還在那裡。纖瘦的女孩兒暈倒在傾盆大雨中,一張稚嫩的小臉被凍得青白,全無一絲血色。內侍們撐着傘,他蹲下來去扶她,輕喚道:“紫芝……紫芝……”
她秀眉緊鎖,彷彿在昏迷中仍舊承受着難忍的痛楚,眼角蜿蜒滑落的水珠,不知是雨還是淚。李琦方欲吩咐內侍將她擡走,卻見少女的薄脣微微動了動,低聲喚道:“娘……”
他有些遲疑地,握住大雨中那隻沾了泥污的冰涼小手,又聽她夢囈般地輕喃:“娘,我想回家……”
心忽然不可遏制地痛了一下,李琦再也顧不得雨水溼冷,一把將虛弱的女孩兒攔腰抱起。漫天煙雨中,她輕得像一片零落的秋葉,彷彿隨時都會被風捲走。一名內侍覷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提議:“殿下別太勞累了,還是讓我們送這位姑娘回去吧。”
他疲憊地嘆了口氣,卻只是吩咐:“去請太醫。”
紫芝醒來時,已經躺在翠微殿自己的臥房中,身上的傷處仍舊疼得厲害,卻似乎已經敷過了藥,依稀能聞到一股清冽的草藥香。這大半日湯水未進,她只覺得口中幹得厲害,不由側着身子咳嗽了幾聲,眼睛裡漸漸沁出淚來。
落桑正坐在窗前繡花,聞聲不禁皺了皺眉,斥道:“哎呀,吵死了!你就不能安靜些嗎?”
“對不起……”紫芝連聲道歉,忙用被子捂住嘴,喘息了片刻,纔好言央求道,“落桑姐姐,我難受得很,你能……能幫我倒杯水嗎?”
落桑卻只是坐着不動,冷笑道:“喲,你還真當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事事都有人伺候着?”
紫芝無法,只得忍痛勉強爬起身來,伸手去夠牀前的茶碗。她受杖後又淋了雨,不免着了風寒,此時高燒未退,起身時只覺得一陣暈眩,手微微抖了抖,便咣噹一聲將茶碗摔在了地上。
碎瓷片和茶水濺得滿地都是,落桑蹙眉看着她,一面拈針引線,一面譏諷道:“就因爲你惹惱了惠妃娘娘,我們翠微殿上下都被罰了一個月的薪俸。如今倒好,你剛摔完瓷枕,又砸起茶碗來了,當真是個惹人厭的喪門星!”
“落桑姐姐,我替你白擔了罪名,你竟然還……”聽了這話,紫芝直氣得脣角發抖,心中的委屈一股腦地涌上來,顫聲質問,“你……你說實話,公主的瓷枕就是你摔壞的吧?”
“你別血口噴人!”生怕被她抓住把柄,落桑的臉白了白,咄咄逼人的氣勢卻仍舊不減半分,“紫芝,看你這副半死不活樣子,八成也快要不行了。明天我就去回稟公主,趕緊把你攆回到掖庭局去,免得死在這裡髒了屋子!”
“你……你……”紫芝氣得胸口發悶,咳嗽了半晌,才喘息着說,“你心腸這樣歹毒,就不怕……不怕遭報應嗎?”
落桑眉目陰沉,緩緩踱到牀前,對着紫芝的臉狠命啐了一口,厲聲命令道:“你潑了一地的茶,還等着我來掃嗎?趕緊起來給我收拾乾淨!”
紫芝別過頭去,疲憊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滑過她滾燙的面頰,在衾枕上留下一大片溼冷的水痕。
而窗外,風雨悽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