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開滿荼蘼花的庭院寂寂無聲。
李琦疾步走進朗風軒的臥房時,紫芝已經迷迷糊糊地睡去,纖瘦的身子側臥在錦衾內,胸口隨着呼吸微微起伏。侍女們都在一旁默默伺候着,李琦輕手輕腳地走到她牀邊坐下,伸手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壓低了聲音問:“太醫來看過了嗎?”
侍女白芷輕聲答道:“是,剛纔已經請太醫署的何太醫來看過了,開了幾劑藥,裴娘子服下之後就睡着了。太醫說,裴娘子仍是去年受傷時落下的病根,病勢雖兇險,但只要放寬了心、精心調養就不礙事的,殿下不必憂心。”
李琦似乎鬆了口氣,然而側頭望向病榻上沉睡的女孩兒時,眉宇間的憂色卻沒有減少半分。
“殿下……”阿芊覷着他的神色,略一猶豫,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來,低着頭怯生生地開口,“其實,裴娘子並不知道奴婢去找您,是奴婢見裴娘子太難受了,覺得她見到您可能會好一些,所以才自作主張……若是奴婢做得不對,就請殿下責罰奴婢吧,千萬不要怪罪裴娘子……”
“噓——”李琦將食指放在脣邊示意她噤聲,低低吩咐,“好,我知道了,你們都去歇着吧。”
侍女們施了一禮,默默退下。
幽暗的燭光下,紫芝微微翻了個身,懷裡仍緊緊抱着那個毛茸茸的布娃娃,彷彿很沒有安全感似的。她熟睡的模樣是如此可愛,鉛華不御,粉黛不施,一把烏黑的青絲拖於枕畔,更襯得她清秀的面龐純潔無瑕,全無一絲世俗女子的媚態。枕邊,一袋金光閃閃的拂菻國金幣被隨手擱在那裡,底下還壓着幾張題着字的紙,皆是這幾年他送給她的舊物。
“紫芝……”他在心底輕輕喚了一聲,低頭凝視她時,眼眸中的柔情幾乎要溢了出來。
一室靜謐,清風拂動的簾帷間,隱隱有荼蘼花哀婉的芬芳。
而她似乎真的聽到了他心底的輕喚,恰在此時緩緩睜開眼睛,睡眼朦朧卻一臉驚喜地說:“殿下,你來了?”
“嗯。”李琦微笑着點頭,伸手替她攏了攏鬢邊的散發,“聽說你不舒服,過來看看你。”
紫芝很開心地抿嘴笑了,又問他:“在這兒坐了多久了?”
“也快有小半個時辰了吧。”李琦捂着嘴優雅地打了個哈欠,隨口逗她,“你若再不醒,我可要走了。”
“你去哪兒?”紫芝頓覺清醒,忙伸手攥緊了他的衣袖,彷彿生怕他會跑了似的。然而話一出口,她立刻發現自己這話問得頗爲可笑——今天是他的新婚之夜,除了王妃的新房,他還能去哪兒呢?
想到此處,她忙訕訕地鬆開了手,眼眸深處露出一絲令人憐惜的落寞。
“逗你呢,我哪兒也不去。”李琦卻笑着牽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脣邊吻了吻,“你這身子時好時壞的,可真嚇死我了。是不是又嫌藥苦,沒有按時吃啊?”
紫芝輕輕搖頭:“我沒事,只是覺得有點難受。”
他又問:“現在覺得怎麼樣,好些了沒有?”
她一笑,撒嬌似的嘟了嘟嘴:“你一來,我就全好了。”
李琦愛憐地捏了捏她猶顯蒼白的臉頰,微微俯身,在她耳畔含笑低語:“怎麼,娘子想我了?”
“纔沒有呢!”紫芝笑着用錦被矇住頭,不一會兒又紅着臉從裡面鑽了出來,望了望窗外黑漆漆的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這麼晚了還麻煩你過來,我……我不應該這麼任性的。你快回去吧,不用在這兒陪我了。”
“你呀,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呢,偶爾任性一點又有什麼關係?”李琦體貼地替她掖好被子,忽然感慨,“還記得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她在人世的最後一晚,父皇卻在蓬萊殿召幸沈才人,和一個更年輕美麗的女人共享魚水之歡……我知道,他是皇帝,這樣的事情很正常。可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後我也有了心愛的女子,絕不會讓她如此無助,只要她需要我,我就會一直守護在她身邊。”
紫芝定定地看着他,沉靜的眸光中似是閃爍着某種幸福。
“紫芝,我知道你心裡很不開心。”他繼續說,語氣溫柔而誠懇,“可是你也知道,這位王妃是阿孃生前替我選定的,我現在不可能擅自退婚,讓阿孃在九泉之下背上失信之名。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對你的心意絕不會有任何改變,無論是誰闖入我們的生活,我心中一生摯愛的妻子,永遠都只有你一個。”
紫芝聽得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側過頭去,用衣袖悄悄拭去眼角溢出的幾滴熱淚。
“二十一郎……”她還不太習慣這樣喚他,聲音顯得有些澀澀的,“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其實我一直都明白,以你的身份,身邊不可能只有一個女子,我也從來都不敢有這樣的奢望。只要你心裡還念着我,別把我丟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李琦微微笑了一下,說:“如果你見到那位杜王妃,就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喜歡她。”
“爲什麼?”紫芝不免有些好奇,猜測道,“她……長得很醜?”
李琦搖了搖頭:“不,很美。”
聽他誇讚別的女子長得美麗,紫芝心裡便有些酸溜溜的,撅着小嘴兒悶悶的沒有說話。
“你還記得去年春天咱們一起逛東市的時候,在街上遇見的那隻母老虎麼?”見她微露迷惑之色,李琦又繼續解釋,“就是那個很驕橫的女人,自稱姓杜,長得倒還不錯,只可惜爲人蠻不講理又沒教養。你不小心把油餅甩在她身上,弄髒了她的裙子,結果她就要動手打人,後來還是我把隨身的玉佩給她做賠償,這才作罷。”
紫芝心裡咯噔一沉:“是她?”
李琦點點頭,苦笑着嘆了口氣:“這回你總該放心了吧?這樣的女人如何能與你相比,更何況,天家的婚姻本來就只是政治交易,各取所需罷了。我會竭盡所能給她和她的家族想要的富貴榮耀,但是,感情並不在我承諾的範圍之內。”
聽了這話,紫芝心裡卻絲毫沒有輕鬆的感覺,相反,某種不可言說的隱憂似乎更加深重了。
“自從爹爹獲罪流放,我在深宮的最底層整整生活了五年。”她掩口咳嗽了幾聲,然後直視他的眼睛,微笑着轉移了話題,“我想,宮廷教給我的最殘忍的一課,就是在每一個最無助的時候,慢慢割捨掉對任何人的依賴心。幸運的是,自從遇見你之後,我就一直在不知不覺地依賴着你,依賴你給我的關懷和保護。在你面前,我可以任性、可以軟弱、可以隨心所欲,這種感覺真的很幸福。不過,我相信自己依然可以做一個堅強的人。所以,你不要總是顧念我,回王妃那裡歇息吧,有些事,註定是要我自己一個人來面對的。”
此時此刻,她的微笑遠比眼淚要讓人心疼。
李琦一時無言,只是用手輕撫着她的柔發,半晌,纔對她溫和道:“你先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嗯。”紫芝輕輕點了點頭,閉上眼睛,脣角猶帶笑意,而眼睫上卻殘留着幾滴細小的淚珠,在幽幽燭火下閃爍着晶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