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彷彿來得格外早,還未到立春,天氣便驟然暖了起來。牆角一株嶙峋的梅樹開滿了花,平日裡雖無人照管,卻也長得十分繁盛。在這略顯蕪雜的掖庭局中,幾朵枝頭初綻的梅花,便是宮女們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春意了。
對於掖庭局的浣衣宮女們來說,天氣漸暖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儘管每日繁重的勞作絲毫不會減輕,但至少,雙手浸在水中時不會冷得那樣難受了。掖庭局是大唐管理官奴婢的宮廷機構,在這裡服役的皆是最低等的宮女,不但食俸微薄、勞作辛苦,而且管事嬤嬤曹氏待下頗爲嚴苛。宮女們稍不留神便要受她的打罵,整日裡戰戰兢兢,唯恐惹惱了這個喜怒無常的老婦人。
紫芝跪坐在冰冷的水池邊,捏了捏自己幾乎要凍僵了的手指,眼淚便止不住地順頰滑落。與那些出身貧苦的宮人們不同,她本是秘書少監裴珩之女,只因父親在朝中獲罪,十一歲時便與姐姐紫蘭一同沒入掖庭爲奴。秘書少監乃是秘書省的副長官,位居從四品上,負責掌管國家官方收藏的經籍圖書,雖稱不上是位高權重的朝廷要員,官階卻着實不低。紫芝入宮前是事事有人服侍的宦家千金,自幼嬌生慣養,這樣的粗活哪裡能做得慣?又加之她容貌清麗,此處的宮女們難免看她不順眼,排擠與嘲弄,都是常有的事。
一旁的宮女紅玉見她落淚,便探過頭來笑嘻嘻地問道:“呦,紫芝,你這是怎麼了?”
“沒……沒事。”紫芝勉強一笑,慌忙用手把眼淚抹去。
紅玉嗤笑一聲,譏諷道:“你進宮也有兩年多了吧,還當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整天哭哭啼啼的,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哼哼,你別忘了,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紫芝垂首不語,只是狠命咬着嘴脣,繼續這無休無止的勞作,暗勸自己別再當着旁人的面落淚。在這冰冷的皇宮裡,她的痛苦與她的身份一樣卑微,沒有誰能給她些許的善意與關懷。姐姐紫蘭亦在旁邊浣衣,見狀不禁心中一酸,輕輕拉過妹妹被水泡得發白的小手,柔聲道:“紫芝,堅強些。總有一天,咱們能離開這裡的。”
“離開?”紫芝悽然一笑,用衣袖輕拭頰邊淚痕,顯然並不相信姐姐的話,“爹孃和哥哥都被流放到了西北,至今生死不明,還有誰能來救我們?”
“所以,我們只能靠自己!”紫蘭目光炯炯,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放心吧,我都打聽清楚了,只要咱們攢夠了錢,就可以去求掖庭丞,請他幫我們換個差事。只要能離開掖庭局,不拘去哪裡都是好的。若能有幸去內宮服侍皇子公主,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咱們了。”
唐制,掖庭局中設有掖庭令二人、掖庭丞三人,皆由宦官任職,負責掌管宮人的簿帳、女工、名籍等,自然也可以幫她們調換差事。紫芝聞言驚喜不已,然而不過瞬間,閃亮的雙眸就再次黯淡下來,遲疑着說:“可是……咱們沒有錢啊。”
“你放心。”紫蘭咬了咬牙,用力搓洗着手中衣物,堅定的眸光中似有淚意閃過,“姐姐一定會想辦法的。”
早春的風猶帶幾分寒意,剛拂過枝頭,便將梅花瓣片片吹落,飄飛在二月清澄的碧空之中。紫芝伸手接下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輕輕嗅了嗅,花雖零落,但暗香猶存。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子,見這花瓣輕柔美麗,心裡便也生出了幾分喜愛。然而,不過怔了片刻,她手上便覺火辣辣地一痛,低頭看時,只見一道狹長的血紅鞭痕赫然出現在自己柔嫩的手背處。
紫芝惶然擡頭,只見管事嬤嬤曹氏叉着手立在她面前,厲聲斥道:“發什麼呆?還不趕緊給我幹活!”
紫芝也不敢答話,只得強忍住淚,繼續低頭浣洗手中的衣物。由於嚴冬時仍浸在冷水中勞作,她細嫩的小手上生滿了凍瘡,如今又遭鞭笞,更是新傷交疊着舊傷,看起來甚是可怖。傷處沾水時更覺刺痛難忍,少女瘦小的身子顫抖着,眼淚終是忍不住地簌簌滴落。
曹氏見狀更是氣惱,又揚手狠狠抽了她幾鞭,厲喝道:“賤婢!進了宮就該把眼淚吞進肚子裡去,哭什麼哭?”
紫芝只是無助地縮着身子,也不敢閃避,霎時間便已衣裂血出。紫蘭心疼不已,驀地撲到妹妹身上,硬生生地替她擋去了幾鞭,擡頭哀求道:“曹嬤嬤,您要打就打我吧。我妹妹還太小,身子又弱,實在經不起這個……”
曹氏面目猙獰,用力一腳將紫蘭踢開,方要揚鞭怒打這姐妹二人,卻聽身後一個柔婉的聲音喚道:“曹嬤嬤。”
曹氏回身看去,只見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宮裝麗人立於庭中,正是尚服局的正七品典衣女官王氏。曹氏立刻換了副嘴臉,恭恭敬敬地上前施禮,諂笑道:“王典衣,您怎麼親自到這掖庭局來了?您若有什麼吩咐,派個宮女來知會奴婢一聲就是了,奴婢自會替您辦妥的。”
“確實有事想請曹嬤嬤幫忙。”王典衣掃了一眼在庭院中勞作的宮人們,溫婉笑道,“現在我們尚服局的人手不夠,想從你這裡借幾個宮女,陪我去延慶殿送春衣。”
“喲,那延慶殿的事可馬虎不得啊。”曹氏一臉諂媚,揮手將院內的百餘名浣衣宮女都喚了過來,對王典衣討好地笑道,“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丫頭,您看看,挑中的您直接帶走就是了。”
宮女們乖巧地站成一排,一聽說要去延慶殿,面上皆露出了雀躍之色,忙把手在衣襟上擦乾淨,滿臉期待地望着王典衣。王典衣冷眼打量了片刻,隨手指了幾個相貌還算端正的,吩咐道:“你們幾個,跟我來。”
紫芝和紫蘭亦在被選中之列,忙垂首答了一聲“是”,便隨着王典衣去了,全然沒注意到紅玉眼中豔羨的目光。紫芝拭去眼角殘淚,輕輕一牽紫蘭的衣袖,低聲問道:“姐姐,延慶殿是什麼地方?”
紫蘭邊走邊答:“是惠妃娘娘的寢宮。”
紫芝點了點頭。她入宮後雖一直在掖庭局中勞作,卻也聽說過惠妃武氏是何等的受寵、何等的風光。自從王皇后被廢之後,武惠妃就成了這大唐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與皇帝李隆基共生有七位子女,其中夏悼王李一、懷哀王李敏和上仙公主早夭,剩下的咸宜公主、壽王李瑁、盛王李琦和太華公主皆極受皇帝鍾愛。衆人先去尚服局取來要送的春衣,隨後便跟着王典衣去了延慶殿。在粗陋冷僻的掖庭局待得久了,再看這雕樑畫棟、桂殿琳宮,紫芝只覺得炫目。
還未進延慶殿的院門,王典衣就已肅了神色,反覆叮嚀道:“這些衣服可是盛王殿下的,你們千萬要仔細!一會兒進了殿,你們只低頭站着就是了,別亂動也別說話。若是出了半分差錯,我可保不住你們的小命!”
衆宮女皆低頭稱是,雖有些緊張不安,但一想到自己手中捧着的是盛王的衣物,心裡竟也涌起了幾分興奮與喜悅。這些被鎖在深宮中的寂寞女孩,平日裡談論最多的就是諸位年輕皇子。儘管她們從未見過這些天潢貴胄,也知道自己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哪位皇子的垂青,但是,能這樣近地觸碰一下他的衣服,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啊。
這盛王乃是今上李隆基的二十一皇子,名喚李琦。紫芝亦聽同住的宮女們說起過,在今上的諸多皇子中,就屬這位盛王的相貌最爲英俊,而且他博學多聞、英朗矯健,是個文武雙全的美少年。畢竟是少女心性,紫芝對他亦有幾分憧憬與好奇,於是打起精神捧好手中衣物,隨着衆人一起進了盛王所居的東配殿。
雖已過了寒冬,殿中四角卻仍置着精巧的鎏金炭盆,一進門,便覺有陣陣芬芳暖意撲面而來,令人格外舒適。王典衣率衆宮女斂衽下拜,口中恭敬道:“尚服局典衣王氏參見盛王殿下、太華公主。”
這裡雖只是延慶殿的配殿,然而,房屋內堂皇華美的程度卻已遠遠超過紫芝的想象。她難抑心中好奇,大着膽子擡頭偷看了一眼,只見一對錦衣華服的少年少女正坐在窗下對弈,想必就是武惠妃的子女盛王李琦與太華公主了。這樣倉促的一瞥,紫芝並未看清他們的容貌,只覺得這高高在上的皇子與公主年紀雖輕,卻自有一種出身皇室的雍容氣度,清貴高華,讓人不敢直視。
聽王典衣說明來意後,李琦略擡了擡手示意衆人起身,淡淡道:“有勞王典衣了,東西放在一旁就好。”
他的聲音十分好聽,如泠泠清泉,又似錚錚琴音,卻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客氣與淡漠。王典衣輕聲指揮着衆宮女將衣物依次擺放好,紫芝才一挪動腳步,卻被身後之人不小心踩到了裙裾,趔趄着晃了晃身子,險些摔倒在地。
“啊呀——”紫芝不禁低呼了一聲,好不容易站穩,手中的衣物卻已盡數掉在了地上。
殿內侍奉的宮人雖多,卻皆是在一旁規規矩矩地垂手侍立,不聞絲毫聲響。安靜驟然被打破,衆人的目光都齊齊地聚集在紫芝身上,隱隱帶着一種幸災樂禍的同情。常來延慶殿走動的人都知道,這盛王雖只是個未滿十六歲的少年,行爲處事卻頗有幾分狠厲,脾氣也着實讓人捉摸不透,宮中沒有誰敢輕易惹他。王典衣驚得面色發白,忙拉着紫芝跪下請罪,伏地叩首道:“奴婢管教無方,致使手下人不慎驚擾了殿下,請殿下降罪。”
隨行的宮人皆隨王典衣跪下,紫蘭擔憂地擡眼偷覷盛王的臉色,目光才與那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子一觸,就不禁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眼前的他確有傳說中的俊美容顏,眉清目朗,神采飄逸,然而那眼神卻凌厲冷漠猶如冰雪,讓她不寒而慄。
紫芝亦知自己闖下大禍,低首跪伏在冰冷的磚地上,瑟縮着不敢說話,當盛王足下所穿的烏皮履漸漸踏入她的視線時,她冷汗涔涔的額頭幾乎低得觸到了地面。
李琦步履悠閒,緩緩走到這闖禍的小宮女面前停下,居高臨下地淡瞥她一眼,命令道:“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