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娘弄得心亂如麻,說起趁我病要我命,我娘也真是個很好的示範了。尤其是現在還有鄭寶珠在場的情況下,說不難受是假的。
鄭珠寶輕聲道:夫人長得真美,像是掉錯凡塵的仙子。
我苦笑,心道美又如何呢,像明月掛在天上,遠遠的瞧上一眼令人心醉,可這心醉卻冰冷無比不可擁有,還不如桌前一燈簡陋的燭燈。
“我娘胡言亂語,見笑了。”
鄭珠寶道:“夫人沒有胡說八道。她口中的子況,是我爹年輕時的字,只是很多年前就不用了。夫人與家父,年輕時應是相識的。”
我從來沒有考證過娘偶爾脫出口的那些話的真僞,我沒有耐心,也很痛心。
鄭珠寶只憑娘這幾句,就能跟她搭上話了。果然像宋令箭說過的,腦子是個好東西,可惜我沒有。
“你爲何還搭上話了?這個吻玉是誰?”
鄭珠寶道:“吻玉。正是因爲不知道曾有這麼一個人,我纔好奇,才無禮地想從夫人那多問一點。”
“你不知道?”
“我一直都很奇怪,我爹爲何我的閣樓名字取名吻玉,我與孃的名或字中都沒有玉字。原來,這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這麼一說我纔想起來,鄭珠寶住的樓叫吻玉閣,我還去過好幾次呢,難怪聽着有點耳熟。
“你爹爲何用別人的名字來命名你的閣樓?”我方纔的鬼怪恐懼一下就被眼前的八卦給鎮壓了。
鄭珠寶綿延地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其實鄭家並沒有你想像得那樣風光,也會有見不得人的爭鬥事。我娘並非鄭府原配,她嫁入府時,府中還有一位元配夫人,我叫她大娘。她恨我娘,也恨我,更恨疼愛我們的爹。我還未出生,爹就爲我蓋好的閨樓,滿月時揭了閨樓布,閨樓名中含有我孃的名字,大娘氣得發瘋,當着所有賓客的面打了我娘,還差點砸了這塊我爹精心巧做的匾額。我娘不想因爲此事得罪大娘,哀求我爹換了樓名,爹才答應改,但是新的樓名不僅沒有消下大娘的氣,她反而變本加厲地與爹爭執,向來好脾氣的爹卻在此事上再無妥協,樓名一直叫吻玉閣,而我的名字裡也沒有帶玉字。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但從來沒有人說過爲什麼。”
這麼高雅嚴厲苛刻的鄭夫人居然是妾室出身?!我的腦子裡一下就塞滿了鄭府可能會有的奇聞逸事。
鄭珠寶遲疑了一下,輕攏了攏披衣,道:“我娘她本不是這樣的性子,都是爲了保護我,纔將自己變得這樣令人生畏……以前我們總是想得到這樣的日子,沒有大娘的找茬和欺負的日子,總覺得那會自由輕鬆,但現在我卻想回去與娘相依爲命的時光,那時她還會抱着我哄我入睡,會即使害怕也將我緊緊地護在身後,她會哭,也會笑,會輕聲地叫我愛兒……”
我聽到了淚水滴落的聲音,還有鄭珠寶心裡無盡的悲涼,這聲音靜靜的,像個黑洞將疲憊的我慢慢吞噬。
第二天大早,我被火燒般的渴意弄醒,摸去桌上茶壺沒在,可能是鄭珠寶拿去倒水了。
反正也是醒了,我艱難起身,摸着去水房洗瀨去了。
“鄭小姐,這些粗活我來就行了,平常都是我煎的,按哪個量煎我最清楚不過。”裡院廚房響起夏夏的聲音,這聲音平靜無力,像是被抽乾了生機。
“哦,沒事的,這幾天我也大概知道了煎法,雖然還不是很熟,但基本不會煎壞了。你放心,先前煎壞的我盡數都補上了,不會耽誤你們的——夏夏妹妹你身體也不舒服,要快點好起來,別讓燕姑娘擔心。”鄭珠寶的聲音倒是顯得生機勃勃。
夏夏沒有接話,這一點都不像她,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好不讓氣氛冷下來。
鄭珠寶關切道:“是不是我煎藥法子不對,爲何都沒覺得夏夏妹妹氣色變好,反而眼圈都有了些浮腫——藥都有按方按時喝麼?還是晚上休息得不好?”
夏夏故作輕鬆道:“睡前喝藥,醒後眼睛難免浮腫,我睡得很好,謝謝鄭小姐關心。”
鄭珠寶輕哦了一聲,道:“昨天夜裡,夏夏妹妹有聽到什麼怪聲音麼?”
“沒有——我睡得很好。”夏夏飛快打斷了鄭珠寶的話,顯得唐突又不耐煩。
昨天半夜我叫得這麼大聲,甚至都驚動了娘,夏夏這麼敏感的人怎麼會沒聽見?還有後院的燕錯,也一直沒有出現過,照他的性格,早就要過來酸薄我幾句了。
鄭珠寶道:“這幾天宋姑娘都沒來看診,你們出行也不方便,夏夏妹妹你還有哪裡不舒服的可以跟我說,我碰到宋姑娘了一併告訴她,免得到時候有所漏缺。”
“不舒服?——我沒有不舒服,我爲什麼要不舒服?”夏夏語裡帶着濃濃的戒心。
“哦,沒有,我只是隨口問了問,燕姑娘那處我也是這麼問的,沒有不舒服那是最好了。”鄭珠寶輕微地退讓了。
夏夏乾巴巴道:“這幾日謝謝你幫我照顧飛姐,我覺得我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藥我也自己來煎吧。”
“宋姑娘說,你這劑藥未喝完,都不能算真正的痊癒,這劑喝完還要重新診過才能算好。還是我來煎吧,燕姑娘眼疾後煎藥法子有了點變化,我擔心你應付不過來。”
我的藥有發生變化麼?宋令箭只是給我施了針,但並沒有在藥里加其他味,鄭珠寶也是一直按夏夏備寫的法子來煎的,爲什麼她要騙夏夏?
夏夏道:“鄭小姐要這樣說,我也無話可說。”
鄭珠寶道:“對了,這幾日燕姑娘睡得很不安穩,總是疑神疑鬼,老是問我神怪的事情,她是不是很怕這些東西啊?”
夏夏道:“飛姐膽小大家都知道,鄭小姐初來乍到不知道也可以理解,現在飛姐眼患有疾,所以鄭小姐你千萬別在她耳邊說些什麼神怪的事情嚇她,她會帶入夢裡將自己嚇個半死的。”
“這麼說——燕姑娘說的什麼有鬼的事情,多半是她在做夢了?”
“已經有好幾次這樣的事了,先前夢裡死了人,她醒來就真以爲那人死了,怎麼說都不信,大活人來看過她纔信,再說那壁上的畫吧,是宋姐姐送她的,那畫前幾日不知道怎麼受了潮氣,線色退了些紅出來,她非說那畫在流血,自己嚇自己——我不知道鄭小姐迷不迷信這些東西,總之就算你再害怕,也不能在飛姐面前表露出來,否則她會更害怕的。”夏夏的語聲很不客氣,好像在教訓鄭珠寶一樣。
夏夏是不是對鄭珠寶有誤會,怎麼說話全是敵意呢?這幾天要不是有鄭珠寶在我身邊,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鄭珠寶也沒有解釋什麼,溫聲道:“恩,我會注意的。”
夏夏語氣緩了緩,總算有了點擔憂:“飛姐果真睡得很不好麼?是不是又在爲燕伯伯的事情寢食難安?眼睛也是這樣哭出毛病來的,是嗎?”
鄭珠寶輕嘆了口氣。
“怪我沒能好好陪在她身邊,這幾天她一定是孤單極了,她最怕一個人——”夏夏自責道。
“夏夏妹妹不在的幾天,我剛好都在,只不過燕姑娘需要的並不是我的陪伴,她有心要將自己困在誰也無法接近的世界裡,誰也幫上忙。”
宋姐姐他們就可以。當然這是你這樣一個千金大小姐不能理解的——夏夏的語氣突然又變得很尖刻,響起了她的腳步聲,“我去看飛姐。”
“別去——”
響起了拉拽的聲音,鄭珠寶阻止了夏夏。
“幹嘛?我不能去看我的飛姐嗎?”夏夏揚高了音量,滿是要吵架的口氣。
鄭珠寶怯弱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燕姑娘今早寅時左右纔好不容易入眠,就讓她好好睡一覺吧,身子再好的人也經不起這折騰。”
“寅時?怎麼睡得這麼晚?你問我昨夜有沒有聽到怪聲音——是不是昨夜發生什麼事了?爲什麼不叫醒我?”夏夏語氣中帶着責怪。
“沒——沒發生什麼怪事情,只不過燕姑娘心結難開,失眠做噩夢了而已。”
昨天半夜我明明見着了那恐懼詭異的女鬼,尖叫得連聲音都要啞了,夏夏說沒聽見聲音,連鄭珠寶也說是我在做噩夢——難道真的是我在做噩夢?我又開始分不清夢跟現實了麼?
“那好吧,我遲點去看她。”夏夏最終妥協了。
鄭珠寶笑道:“恩,她若是醒來,也一定會來看你的。這是你的早點,藥也快好了,吃完早點記得把藥喝了,這樣燕姑娘才能看到健康有力氣的你。”
停了停,夏夏道:“早點爲何要分開吃?平時我們都在前院一起吃,而且爲何每份都不一樣?”
鄭珠寶道:“你們病不一樣,需要戒口的東西也不一樣。你受了風寒,要吃些熱性的,燕姑娘眼疾要吃清淡的。”
“那這份呢?這麼多——全是肉包子?三哥喜歡各種口味拼雜的,全是肉包子他嫌膩口。”夏夏挑剔道。
“宋姑娘韓公子都交代過,說這幾天不用安排早點,這份是燕公子的。”
“還得伺候他呢,死賴着不走,真當這裡是善堂。”夏夏冷哼了一句,便響起她拿東西走人的聲音,她與燕錯交集不多,卻已經樹下了敵意,若燕錯身份之謎解開,不知道以後要怎麼化解。
在水房裡站着,我突然發現這一切的紛亂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玩壞了線球,線鋪得一地都是,到處打結,我卻無力去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