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這覺睡了多久,只知道夢裡一直在哭,淚痕重重疊疊在刻在我的臉上,我眼眶處已經痠痛無比,此次病發也特別嚴重,這眼睛彷彿都帶着火,將我的臉灼燃得發痛。
我昏天暗地地睜開雙眼,聽到身邊微弱的啜泣聲,這啜泣聲壓抑輕柔,像困在石間的泉水。
我轉頭看了看,看到一個淡紫色的身影坐在窗邊的桌前,長髮一直垂到椅角肚上,美麗極了。她怎麼哭了?
“鄭——鄭小姐——”我的聲音,啞了。
“別——別起來——”鄭小姐低頭整理了一番,輕盈地向我走來,“睡了這麼久,一下起來會頭暈的,先緩一緩再起來吧。”
我眼睛酸澀得不行,使勁地閉上睜開,問道:“我睡了多久?”
鄭小姐道:“也不是很久——你渴嗎?我剛倒了點熱水——我看到廚房好些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煎,就只能燒點白水——”
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能爲我做這些已經很難得了,我感激道:“謝謝——我睡了多久了?”我現在每次醒來,對睡了多久這件事情有着執念,彷彿我現在已經開始要掐着日子倒數了。
鄭小姐道:“一天……一天一夜了。”
我心一僵,這僅剩不多的時間是不是一半要浪費在長睡難醒上面了?
“那我睡着的時候,有誰來找過我麼?”
鄭小姐低聲道:“有……有一位,是翠閣的老闆,何老闆。”
我木然點了點頭,道:“哦,還有別人嗎?”
鄭小姐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了。”
“那對院宋令箭他們,有回來嗎?”
鄭小姐還是搖頭,安慰我似的解釋道:“可能我沒有留神,沒注意到吧——倒是那位海公子上山之前來看過一眼。”
我馬上問道:“那他有說什麼嗎?”
鄭小姐道:“沒有,好像有要緊的事,說要上山找宋姑娘。”
韓三笑與宋令箭,都沒有再來過——他們是不是又在爲我的事而相互置氣?
好安靜,安靜得,好像死去的不只是我爹,而是整個院子裡的人,包括我。
我不願鄭小姐看到我的囧態,捂頭睡下,摸了摸仍在枕邊的信,眼睛發熱。
“我不知道燕姑娘發生了什麼事,但凡事總有解決的辦法……”鄭小姐安慰得有氣無力。
“若是沒有呢?”
鄭小姐輕聲道:“若是沒有,凡事也會過去。”
“並不是所有事都能過去的。”
“是生意上的事?還是家裡的事?你不說也沒關係的,我只是覺得應該問一下比較好。”鄭小姐無比小心翼翼。
我怔怔道:“我爹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能鄭小姐還不知道我爹的事,只當我爹仍舊失蹤未歸,安慰我道:“那便當外頭是有了什麼東西,令他着迷牽絆而忘記回來吧。”
我愣愣地消化着這句話,十六年了,爹整整十六年不回來,難道也是因爲外頭有了讓他着迷而不歸的東西嗎?會比他口口聲聲最重要的我、永世摯愛的娘還要重要的東西嗎?
鄭小姐道:“我記得在我十歲那年,我爹請帝都最有名的工匠爲我打造了一個百寶盒,之後的每一次他外出回來,都會在我那百寶盒裡添一樣東西,他說等到我出嫁那一年,我的百寶盒肯定已經滿到裝不下了。我時常看着那個百寶盒,期待着它不要變滿,這樣的話,爹回來的次數會多一點。我等的不是他給我帶的禮物,而是他回來時我能見到的臉。但是他總是不知道,一回來,就拼命拿出那些我根本不感興趣的奇珍異寶,好像我是因爲那些東西纔開心的一樣。我總是不知道外頭到底有什麼好,爲何他總是癡戀着要出去,離開我,離開這個家。”
百家生活百家樣,外人只看到貧或富,只有自己知道悲或喜。
我翻開被子,模糊中見她手指繞着身側的髮絲,卻看不清表情,我看了看四周,道:“什麼——什麼時辰了?過夕食了麼?”
鄭小姐靜了靜,道:“怎麼了?餓了麼?”
我搓了搓痠痛的眼睛道:“有點。天太暗,點個燈吧,我不喜歡烏漆抹黑,我害怕。”
鄭珠寶探過頭來盯着我看了看,昏暗中像隔了層白紗,柔麗的臉顯得很仙意。
“燭快燃完了,我去外面拿個大點的燈,去去就回,你先躺好不要亂動,好嗎?”
我點了點頭:“麻煩鄭小姐了——”
“不會。”鄭珠寶一點也不遲疑,飛快起身走了。
我伸出手向牀邊摸了摸,一下就打到了放在桌几上的燭臺,燭淚滾燙地滴在了我的手上,快燃完的燭怎會有這麼滿溢的濁淚?
我顧不着痛,伸手往上摸了摸,燭還有半掌長,燭身微暖,顯然這燭是點着的!
燭點着,爲何房裡還這麼暗?爲什麼我感覺不到燭火的跳動?
我猛地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瞪大看着燭臺,只能隱約看到一股黯淡得像是灰布的燭苗在微微抖動。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麼了?
我跌跌撞撞地向梳桌走去,我看不清,我看不清銅鏡裡自己的模樣,更看不清自己的雙眼是怎麼了——
所有的東西都被蒙上了灰紗,這種不明不楚的未知讓我恐懼萬分,不會的,不會的,我只不過是沒有休息好,我再多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我慌亂地轉身要回到牀上,劈里叭拉的身邊響起很多東西倒地的聲音——
爲什麼?怎麼了啊?!我看不見,我看不見了啊!
“不會的——我的眼睛——”我顫抖着向後退後,直到碰到牆角,眼睛用力地閉上再睜開,但纏繞在眼前的那團黑霧仍舊陰森森地覆蓋着,昏暗中我找到一縫光,是窗戶——我奮力地推開窗戶,只感覺到眼前只是晃了一下,院外只有模糊的顏色,綠色的排竹,烏色的牆瓦,還有水般的天——
我感覺到頭上青筋在一扯一扯地跳動着,耳朵裡轟隆隆的全是自己的哭喊——
“噹啷”!
院子裡突然響起一個重物掉地的聲音,將我猛地從自我毀滅的哀慟中驚醒!
“爹?是不是你回來了?”我瘋裡瘋氣地問了一句——
我向院外四處看着,隱隱約約的,我好像聽到有個聲音在咯咯咯地低聲笑着,那笑聲悲涼又殘忍,像躲在暗處惡作劇的惡劣鬼魂。
“是誰?是誰在那裡?”我抖若篩糠。
沒人回答我。
難道又是我幻聽幻覺,自己嚇自己麼?
那個聲音又笑了,像含着一口的水忍着笑又沒忍笑,咕嚕嚕,咕嚕嚕……
是誰?是誰?!我真的快要瘋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門口突然響起韓三笑的聲音,我猛地嚇了一大跳。
“有人……有鬼……家裡有鬼……”我虛脫地倒坐在了地上。
韓三笑扶起了我,聲音對着另一個方向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原來不是我幻聽,院子裡真的還有其他人。
一個低沉的聲音陰森森地在我身後響起來:“我爲什麼不能在這裡?”
他什麼時候進來的?進來多久了?難道一直在我身後看着我四處打轉嗎?
我抓着韓三笑的胳膊,全身發抖。
韓三笑拍了拍我的手,一反常態兇中帶厲地對着那人道:“我是不是讓你滾的?我是不是明確事情沒查清楚之前不准你再來這裡。”
“這是我的家,我在這裡需要別人同意麼?”少年陰冷地笑了一下,我想起來這聲音,就是那個送信的少年,燕錯。
我僵硬地轉頭,努力地瞪着眼睛,要把身後這個人看清楚,但是隱約地只能看到門框邊上有道黯藍色的影子,一動不動地貼門而立,安靜得連呼吸都沒有。
燕錯道:“我不來這裡,又怎能知道結果。”
“你想要什麼樣的結果?我記得你說過你不稀罕這裡的一切,送信只是爲了完成囑託,信已經親手交到燕飛手上,你的任務完成了,可以走了。”
燕錯道:“我的來去有我作主,我現在又不想走了。”
韓三笑道:“不想走,留在這裡等拿壓歲錢?”
燕錯冷冷笑道:“留在這裡,看好戲。”說罷用力推開我往外走去。
被燕錯推過的肩膀,刺刺的痛,我直着眼睛道:“他長得,很像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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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三笑道:“你那一眼怎麼算是看得清?我看你是病得發暈,又先入爲主了。”
“不……我並沒有看清他的長相,正是因爲沒有看清纔可怕。他的輪廊舉止、甚至走路的姿勢,都與爹一樣……相貌可以相似,但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
韓三笑突然捧住我的臉,我感覺他的目光緊張地落在我的眼裡,他感覺到了異樣:“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清了……”我顫抖道,“我是不是要瞎了,變成一個廢人了?”
韓三笑像是被觸動到了什麼,突然猛地一把將我抱住道,我感覺到他也有點慌了,甚至還有些失態:“不會的,你不會瞎,我決不會讓你變成廢人,這次,這次決對不會。”
我無聲地流淚,眼眶和臉頰熱辣地痛着。
“你還知道回來。”韓三笑對着門口沒好語氣道。
宋令箭直接走進來一腳踢開了韓三笑:“滾出去。”
韓三笑二話沒說就滾了。